冰心《春水》版本一波三折

《春水》书影

□王炳根 文/图

《繁星》在《晨报副镌》连载时，反响很大，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连载完毕，读者还想看，作者也认为还有一些“零碎的思想”可写，于是自1922年3月5日，小诗《春水》开始连载，至6月30日结束，计182首，比《繁星》多了18首。

手稿版本

北京大学的新潮社在五四前后，是个活跃的文学社团，出版有《新潮》杂志，以在中国实行“文艺复兴”为宗旨，积极提倡“文学革命”与“伦理革命”，传播和介绍西方哲学和社会政治学说。稍后组织出版了“新潮社文艺丛书”，第一批出版9种，第一本即是冰心刚刚连载完的《春水》。

冰心并非是新潮社成员，她在1921年加入了文学研究会，她的诗集《繁星》被列为“文学研究会丛书”第一本诗集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作为“新潮社文艺丛书”第一本诗集，则就得有些缘由了。个中原因就是周作人，冰心的任课老师、也是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周作人被聘为“新潮社文艺丛书”主编，在编这套丛书时，首先想到了他的学生谢婉莹（冰心）连载时就引起很大反响的小诗《春水》，于是由他出面，征得同意并请冰心抄写一遍，交他经手编辑刊行。

冰心遵先生之命，将发表在报纸的《春水》182首小诗，用小楷毛笔抄写在宣纸稿笺上。手抄稿计115页，竖行书写，大小尺寸为17.4厘米×13.0厘米，每页11行，字迹秀美娟丽、流畅雅致。完成时间为1922年11月21日，简装成册，面交周作人。

手稿封面手迹：冰心女士著 春水 新潮社文艺丛书。

抄录的手稿本，与《晨报副镌》刊发时有别：首先在于每首小诗的排列。刊发时，每页每行开头部分取平，而抄录稿则参差，有意错位精心排列诗行，以求获得新鲜的视觉效果。其次是增录了《繁星》（一二〇）的小诗，作为“自序”。这样就形成了一本完整的手稿本，成为《春水》的手稿版本，也即第一个版本。以后的版本，内文诗行均以此版方式排列。周作人以此手稿本付梓，在封面上加盖一方“岂明经手”的印章。

1923年5月，新诗集《春水》作为“新潮社文艺丛书”第一本，由北新书局出版。郑振铎即在6月10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六号，《国内文坛消息》栏目中报告：“新诗集的出版消息，近来似乎极为消沉。所可报告的只有两个很好的消息：一是冰心女士的诗集《繁星》与《春水》都已出版；《繁星》是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商务印书馆出版，《春水》是新潮社丛书之一，北大出版部发行。”

三版定型

遗憾的是，我未见到这个《春水》的初版本，与《寄小读者》一样，只见到三版的《春水》（1927年1月），而这个三版与一版是不一样的，它在182首小诗的基础上，增加了新诗29首，占总页码116页中的45页。三版之后，《春水》的版本定型。

那么，从初版到三版经历了怎样的一个情形呢？实际上也都没有离开周作人。

《春水》初版为1923年5月，三个月后即8月3日，孙伏园致周作人函，信封背面有一句话：“内失掉一句话：冰心女士《春水》再版时可否将《繁星》并入，望便时与她先行一说，免得将来信札来往多费时日。”

此时冰心正在赴美留学的途中，周作人于8月10日致信冰心，征求《繁星》并入《春水》的意见。冰心在船上拜读周师的信，于8月20日从日本神户发信回复： “在船上奉读手示是如何的喜悦。”信里讲述了自己出海后高兴的心情，然后谈了对于再版《春水》的想法：“《繁星》并入《春水》，我自己无问题，但不知文学研究会能否应许，但《晨报》上的杂诗（？）（括号和问号均为信中原有）我想若和他们要，或能成功，总之我是无意见的。”

冰心这段话有两层含意，《繁星》并入《春水》，她说自己没有问题，那是碍于老师的面子才这么说。文学研究会怎么会应许？《繁星》1923年1月初版，发行的势头正健，怎么可能会在几个月后放弃独家版权？周作人也自知《繁星》不可能并入《春水》，只是因为孙伏园有专门的交代，属受友之托之言吧。在明确“并入”不可为的情况下，则想出了《春水》扩容的另一法，即将发表在《晨报》上其他诗歌收入。这个提议得到了冰心的响应。

1924年2月23日，冰心在致周作人信中说：“《春水》再版时，将杂诗加入一节，我自无异议，惜此间亦无全稿，如能由新潮社辑成寄下最妙……”当时冰心在青山沙穰疗养院休养，自然没有条件寻找“杂诗”，希望新潮社能代为辑抄。

没有想到，周师亲自替她录抄了。1924年9月9日，冰心收到若干周作人寄来的抄稿，十分感动。然而，对于如何收入“杂诗”，则有自己的想法：“卷中的那些，若是经过先生的选择，我没有一点异议。若是有遗漏，我就愿添上我处所有、卷中所没有的。……《一朵白蔷薇》和《冰神》，是用散文的格式写的。这类的小文字还多，如《石像》《山中杂感》等等，都在《晨报》上登过，抄时太长，我想这类东西，附在《春水》后，未免喧宾夺主——《问答词》等都长得很——不如等以后有别的机会再说，先生以为如何？”

信的最后，冰心对万里之外先生的辛苦付出表示了谢意，“一切费神十分感谢”；对其家人表示了问候，“谨问师母及合第安吉 学生谢婉莹上 九.九.一九二四”。

冰心对《春水》再版的意见是很明确的了，但最后还是礼貌性地征询，“先生以为如何？”这回周作人先生还真是“不以为如何”，依然将《一朵白蔷薇》《冰神》等收集在目。同时，增加了冰心赴美途中及留美期间写作的《纸船》《乡愁》《远道》三首。

《春水》从初版到三版，便是这样在周作人的操持下完成的。

英文版本

此后再版的诗集《春水》，均以第三版为据。我所见到的1929年2月第五版，内容与篇目均与第三版相同。1939年奉天东方书店出版发行（〔伪满〕康德六年一月十日印刷，二月五日发行）的冰心诗集《春水》，则有取舍，与第三版比较，小诗由182首减少到168首，杂诗中删去《哀词》。

冰心的手抄本交周作人，周作人付梓后有意识收回，存于家中。1939年10月5日下午，在书斋整理旧报，发现了《春水》原稿，重新装订成册后寄赠给曾来华求学的日本学者滨一卫，并在手稿上写了说明：“此冰心女士小诗集春水原稿，今秋整理书斋于故纸堆中觅得，转眼已十六年矣，特为装订寄赠。”这个手稿本现藏日本九州大学，冰心文学馆存有扫描复制本。

与这个手稿本相似的还有一个英文版本《春水》。译者是冰心的英语老师格雷斯·包贵思，译本系1929年9月，委托印刷所印制的私家版译书，规格与九州大学收藏的《春水》手稿相同，现藏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学院图书馆。我未见过这个译本，据日本学者牧野格子《冰心〈春水〉手稿与包贵思译〈春水〉》一文所示：“使用薄纸，采用传统的线装形式，充满着中国趣味。”

译书的第一页是献词，中文大意为：这本小小的译书是两个女儿献给她的。这两个女儿，一个是被她送到遥远异国的西洋女儿，另一个则是被她收纳于心中和自己的家庭里的中国孩子。对两个女儿而言，她是一个超越国家的爱的目击者。

获赠者“Mary Wilcox Boynton”当然就是格雷斯·包贵思的母亲。这里所说的第一个西洋孩子就是格雷斯，东洋孩子则是冰心。冰心在美国留学期间，包贵思一家接受冰心，很好地招待她，带她去各处的名胜。对两个孩子来说，包贵思的母亲就是基督教式博爱的目击者和实践者。接着，在《前言》部分，包贵思从西方女性学者的视角，对《春水》进行介绍和评论。

以上是1949年前《春水》的单行版本情况，收入于各种选本的也很多，除《冰心全集》《冰心著作集》外，基本都是节选，这与《繁星》的情况相似。

合并为一

1949年之后，《春水》未有过单行本，先是以75节节选入《冰心选集》（1954年9月），后与《繁星》一样，是在1998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首次以诗集《繁星 春水》并列书名，署名“冰心女士”。

《繁星 春水》以铜版纸插页的方式，影印了两本书的“原版封面”，前有出版说明（1998年1月）。从全书的目录看，使用的是商务版的《繁星》，北新版的《春水》。这个版本的意义在于，将《繁星》《春水》两个版本合二为一，形成了在1949年后中国大陆流行版本，也算是实现了北新书局最先将《繁星》“并入”《春水》的愿望。

人民教育出版社、当代世界出版社联合出版《繁星 春水》（2003年9月版），标以“教育部《全日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指定书目”“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但编辑时也越过了“新课标”的范围，编入《往事一》《分》《小橘灯》等小说散文篇目，成为“选本”。

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繁星 春水》（2010年12月版）则标以“青少年文库”，这个文库包括《培根随笔》《热爱生命》《呐喊》《呼兰河传》等25种。浙版的《繁星 春水》增加了一个副题“冰心诗选”，所以便将冰心“早期诗抄”基本收入。

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的《繁星 春水》（2005年1月），也标以“语文新课标指定名著（九年制版）”，使用的是人文版本，但是增加了“专家导读”“阅读理解”“参考答案”等。

北京燕山出版社的《繁星 春水》（2011年2月），是为“世界文学文库”之一种列入，同时在不显眼的封底，标上了“语文课程标准指定书目”。这个文库主要是外国文学名著、中国文学名著18种。有意思的是，这个版本的《繁星 春水》，将《寄小读者》作为附录收入。

我这里仅是举了几个“搭车”的例子，实际上不止这几家，以“百年百种文学名著”与“新课标”搭便车的现象大为普遍，以至生出了众多的《繁星 春水》版本。

还见到两个香港版本的《繁星 春水》，一个是三联文库版（2001年），版式为便携开本，也可称为“口袋书”。从目录页看，使用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本。1949年后，香港的《繁星》《春水》单行本应未中断过，合二为一的版本则是自人文版之后才出现的。《繁星》只有“自序”而未出“繁星1～164”的二级目录。

另一个是商务印书馆版，标明“精选”，广告语有“儿童的纯真，真挚的情感和爱的哲理，随时随地感想和回忆”。这个版本对全书进行了编辑，增加了小专题“冰心的《繁星》”“冰心的创作”“延伸思考”。台湾商务印书馆的《繁星 春水》，也标以“精选”，封面的广告语与香港商务版也一样，可见为同一版本在不同地区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