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10封!这是位于福建泉州的中国闽台缘博物馆至今所征集和收藏的两岸家书的数量。
这些信件时间跨度为1913年至2023年。信的主人大都是生活在海峡两岸的一些普通民众,内容多是亲人间的问候和挂念,充满着浓浓的两岸亲情。
在每一封家书背后,都有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透过那些泛着泪光的字眼,我们分明可以看到时代的风云变幻、人间的悲欢离合,感受到两岸一家亲的血脉与情缘……
一个模糊的电话号码
因此只有日夜思家、思娘,更想念着你们。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办法?——李兰凤
一张泛黄陈旧的信纸上,写着一个有些模糊的电话号码。范植明尝试顺着这号码拨打过去,没想到,电话接通了。
当身在台北的范植明说起四年前的这段往事时,仍止不住兴奋和激动,因为,他帮母亲接续上一段一度中断的亲情联系。
范植明是一位已经退休的台湾媒体人。前些年,他的母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对过去的一切都不再记得了。2020年初,范植明在整理母亲的物品时,发现了一封寄自母亲老家——福建省南平市浦城县的来信。好奇之下,他拨通了信中所附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母亲的外甥。由此,范植明开始了与母亲在大陆亲人的联系。
2020年12月7日,范植明专程来到浦城寻亲。次日,当他到达母亲的老家仙阳镇选岭村时,他的舅舅李子和与舅妈吴菊英早早地等在屋外,与他拥抱,牵手回家。
这一天,范植明的许多浦城亲人都赶回家,与他团聚。最远的是在上海的小表妹一家,开了七个半小时的车赶回来了。正如表妹夫所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范植明感慨道:“醉后方知酒浓,见面更觉情深。数十年的隔离,也隔绝不了千里之外的亲人聚首。”
这一天,范植明喝了桂花茶,吃了浦城特色小吃春卷和肉燕。小时候,他的母亲就常在家里包春卷、煮肉燕。后来,他们全家过年时到酒店吃年夜饭,也必定会点上这两道小吃。范植明说,这是从小吃到大的美食,这是家乡的味道。
席间,李子和夫妇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珍藏已久的15封姐姐李兰凤的来信。看到熟悉的已去世父亲的手迹,轻轻念起母亲的话语,范植明不禁潸然泪下。
在1998年7月12日所写的一封信中,李兰凤回忆了她年幼时与家人走散、辗转到台湾的经历:“亲爱的弟弟,忆及童年的时候,大约十岁,因父亲病故,家境不好,而前面恰是三个女孩,如是母亲就糊里糊涂地把姐送给义父带出远门,从此跟他们走遍大江南北。当时姐年纪小,不懂事,非但不能自行回家,甚至连信都不会写。因此只有日夜思家、思娘,更想念着你们。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办法?记得三十多年前跟义父母由越南到台湾,十九岁那年和范姓夫结婚,生活还过得去。”
在这封信中,李兰凤表达了经过漫长的寻找,终于找到亲人的欣喜之情:“今年五月间同乡黎先生返乡探亲,姐托他带回便信几句,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如愿以偿地得到你们的信息。天呀!这不是梦!是真的,确实是真的。”也倾吐了对弟弟李子和的挂念:“当姐读完你的信后,心里不知是喜是悲,真使人无法形容。姐也一直在想,只要不死,总有一天会见面的,真的。”
范植明动员舅舅、舅妈将这15封信捐献给中国闽台缘博物馆。他至今还记得,在要将信交给陪同的博物馆工作人员时,舅妈吴菊英将信紧紧地抱在怀中,哭着说:“这是姐姐留下的东西,捐了以后我就再也看不到姐姐了。”
“这是割舍不断的两岸情缘啊!”范植明感慨不已。
他的母亲如今卧病在床,人已失忆。范植明说,母亲如果知道这些,不知该有多高兴。
明年初,范植明准备带着他在国外工作的儿子,再次回到浦城探亲,让这份情缘,一代代传承下去。
一张“鼓浪屿”号船票
但心系挂念,大概率有关你。——颜期英
晋江市安海镇的颜花花,从小就知道她有个远在台湾的二伯父。
为了这位她从未见过面的亲人,她一家曾吃了不少苦头。
但也留下了念想。这些念想,就是她父亲珍藏的7封信,还有一张船票。
信是她的二伯父颜期英写给她父亲颜期湛的。那张船票是1985年,颜期湛乘坐从香港到厦门的“鼓浪屿”号客轮时购买的。2022年底,颜花花将这些都捐献给中国闽台缘博物馆收藏。
1946年,颜期英从晋江到台湾当警察。两年后,他在嘉义结了婚,并携新婚妻子回晋江安海探望在老家的亲人。只是,颜期英万万想不到,这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回到家乡。直至1986年去世,他再也没有踏上家乡的土地一步。
尽管如此,颜期英还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在一位香港友人的帮助下,联系上了晋江的家人,并开始写信给在晋江养正中学当老师的弟弟颜期湛。
两人通信的过程,颇为曲折。颜花花说,最早的一封信写于1978年6月15日。由于当时两岸不通邮,颜期英先将信寄给生活在印尼泗水的颜期湛妻妹,再由她转寄到晋江。
自从和颜期湛联系上后,颜期英对兄弟的思念之情如影随形。此后,他不管是到香港,还是到菲律宾、马来西亚,都要赶紧给弟弟写信,信中不断重复的就是个“念”字。如在香港写的一封是“深以为念”,在菲律宾写的是“不胜念念”,在马来西亚写的则是“但心系挂念,大概率有关你”。
1985年,颜期英约弟弟到香港会面。兄弟两人在香港朝夕相处,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儿。三天后,颜期湛才恋恋不舍地从香港乘坐“鼓浪屿”号客轮到厦门。这艘“鼓浪屿”号客轮,也是当时许多台湾同胞绕道香港回大陆的交通工具,因而被称为“亲情号”。
颜期湛一直珍藏着这张船票。颜花花觉得,也许上面承载着父亲对他二哥的念想,也是对那个年代的一个记忆。
这次香港之行,颜期英还送给颜期湛一台美能达照相机。他知道弟弟从小就酷爱摄影,早在1948年回乡时,就曾送给颜期湛一台二手的美能达照相机。
香港之行的第二年,颜期英就黯然离世。他的女儿颜玉湘后来告诉颜花花,父亲回台后,经常想到自己的母亲而暗自流泪,责怪自己是不孝儿,未能在母亲面前尽孝,因此郁郁寡欢,很快就患病去世了。
2015年,颜期湛也带着对哥哥的思念告别人世。
2023年11月25日,颜期英的儿子颜呈嘉、女儿颜玉湘到中国闽台缘博物馆参观。在父亲留下的书信前,他俩驻足良久,黯然神伤。
颜玉湘对陪同的堂妹颜花花说,父亲生前曾叫她以后要嫁到大陆来,这样他就可以经常回来了。
颜玉湘深有感触地说,父亲当年貌似开玩笑的话,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思念的分量有多重、两岸的情缘有多深。
一份手写的家谱
期望你等有朝一日来封家信,或回家来访,以慰愚兄一生之思情也。——叶柑蔗
1927年的一天,叶柑蔗跟着家人走到大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折回去,拿起一个书包,背在身上。这一年,叶柑蔗12岁;这一走,就是一生。
现居晋江市梅岭街道沟头社区的叶金灿,回忆起父亲叶柑蔗当年从台南盐水镇迁到晋江的经历,不禁发出长长的叹息。
叶家算是盐水的一大望族。自叶金灿的曾祖父叶振念于清末从晋江渡海迁台后,叶家的生意就越做越大,据说光是土地就有1000多亩。但到叶柑蔗幼时,叶家境况已远不如从前。叶柑蔗的父亲叶文耀决定携带妻子及三个儿子回到老家——晋江沟头。
回到大陆后,叶柑蔗再也没有机会用上那个从台湾背回的书包。他后来到一家机砖厂工作,从晋江市电力公司退休。
但叶柑蔗的内心,无时无刻不怀念那个远在海峡对岸的家,想念儿时一起玩耍的堂兄弟。尤其是在身体动过大手术后,他与台湾亲人会面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1987年11月15日,叶柑蔗尝试写了一封信,通过一位香港的堂亲转寄台湾。因为不知信件能否顺利送达,便在信封上将四个堂兄弟的名字都写上;而地址,则凭着他儿时的记忆,写上“盐水港街迦南庙妈祖宫口”。
在信中,叶柑蔗表达了希望在有生之年与堂兄弟会面的愿望:“愚兄现由于年过七旬有余,身体逐渐欠佳。因此,每日思亲更切。期望你等有朝一日来封家信,或回家来访,以慰愚兄一生之思情也。”
这封信于次年3月,辗转送到了叶柑蔗在台南的堂侄女叶淑娟手中。虽素未谋面,但那份见字如晤的亲切感让叶淑娟欣喜若狂,她马上写信回复:“伯伯您的记性可真好,姑婆听到您的消息很高兴,拿张她的近照,让我寄给您。”
从此,两地亲人开始书信往来。叶柑蔗的女儿叶秀金、外孙女黄丹青也加入写信的行列。1992年,黄丹青在一封写给叶淑娟的信中说:“外公非常想念你们。前段时间我到晋江看望他时,他拿出你们的来信及老太公及姑太的照片,对我讲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真奇怪,事隔几十年,老人家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楚……外公在讲姑太及儿时的事时,眼圈都红了。外公现年纪也大了,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见上姑太及亲人的面,回到儿时的家看看……”
然而,直至2008年,叶柑蔗以93岁高龄去世,他的这个愿望终究没能实现。
而在此之前,叶柑蔗不顾年老体弱,凭着记忆,手写一份叶家家谱。他从叶振念一辈写起,直至在大陆的所有后人,一一详细记下。叶金灿说,父亲希望未来有一天,能将这份家谱接续编入大家族的族谱中去。
后来,这份珍贵的手写家谱,以及两岸亲人间往来的8封家书,被叶金灿捐献给中国闽台缘博物馆。
2013年,叶金灿终于完成父亲的遗愿,回到台南盐水扫墓祭祖。叶金灿说,他特意捧着父亲的遗像,在街头大喊一声:“爸爸,我们回盐水了……”
一沓厚厚的来信
海峡隔两岸,家书十余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陈臻超
对福建诚美律师事务所主任陈明明来说,父亲陈宜祥晚年留给他一个很深的印象是,不是在等着收信,就是在写信。
信是他在金门的伯父陈臻超寄来的。单从1989年至2008年,陈臻超就总共写给弟弟陈宜祥628封信。
这一沓厚厚的来信,如今已珍藏在中国闽台缘博物馆。这也是中国闽台缘博物馆自2019年开展两岸家书征集活动以来,所收到的家书数量最多的一次。
陈臻超于1923年出生于福州鼓山后屿,1947年离开大陆赴台,后到金门工作,终身未婚,2014年在金门去世。
1989年,同乡好友张文宗要回大陆探亲。于是,陈臻超托张文宗带着他的亲笔信,去福州寻找他的二弟陈宜祥。陈臻超有五个弟弟,但与小他一岁、毕业于厦门大学的二弟陈宜祥感情最深。
这封信中说:“兹托同乡投寄此信,问候家中安好。总之,别久念深,等待至今,望与家人团聚,藉慰思情于万一云。”陈臻超半辈子的情感溢于言表。
岂料陈宜祥已定居漳州长泰。这封写于4月21日的信,直到当年7月才送到陈宜祥手中。联系上亲人后,1989年10月11日,陈臻超转道香港飞往福州。在福州义序机场见到亲人时,陈臻超的第一句话就是:“活着就好!”
遗憾的是,他的父母却没能活着等到大儿子回来的那一天,陈臻超为此自责不已。他在1991年7月24日写给陈宜祥的一封信中说:“所云双亲临终仍念念不忘,如兄不孝,人生何方?吾罪孽深重。”
但这第一次返乡探亲,还是给孤身一人的陈臻超带来莫大的快乐。回到金门后,他写了一篇随笔《笑语欢声春满堂》,发表在《金门日报》上,里面就摘录了二弟陈宜祥为这次团聚所写的一首诗:“喜从天降宁非真,返乡探亲似箭心。皓月当空迎归人,挑灯细辨旧时容。”
陈臻超首次回到大陆时已经66岁,此后,给弟弟陈宜祥写信,便成为他生活中的一件乐事。
在信中,他多次赋诗,表达自己对故土、亲人的思念之情。如:“两岸隔一水,比邻若天涯。青鸟难飞跃,彩云盼早归。”“海峡隔两岸,家书十余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
1991年中秋节前夕,他写了一首题为《月夜忆舍弟》的诗寄给陈宜祥,抒发了亲人重逢的激动之情:“台胞大陆行,立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探亲喜团聚;寄书随时达,况且已休兵。”
从回到大陆见到亲人的这一天起,陈臻超就立下了三个心愿,正如他在1990年12月30日所写的一封信中所说:“修墓、重建后屿住家与改善诸弟生活。”为此,他连续多次到福州、漳州探亲。
陈明明说,他的大伯在有生之年往返大陆多达11次。
陈臻超立下的这三个心愿一直贯穿于他与陈宜祥的书信联系中。他不但出资修祖坟和祖屋,资助所有的弟弟,还把这种关爱遍及他们的个人生活及其子女教育、婚姻等。
2014年1月3日,陈臻超在金门去世。去世前,陈宜祥及子女分批到金门探望。病榻前,陈明明的大哥陈洪生问大伯,身后要不要回大陆?陈臻超点了点头,坚定地说:“要!”
次年,陈明明与陈洪生遵照大伯遗愿,到金门将陈臻超的骨灰接回。2018年,陈宜祥辞世。两人被先后安葬于厦门集美天马山中华墓园。
陈明明说,兄弟俩生前咫尺天涯,跨海相望,死后比邻而居,从此团聚在一起,再也不用通过书信互诉衷肠了。
但陈臻超写给弟弟陈宜祥的628封信,与其他珍藏在中国闽台缘博物馆的一封封两岸家书,却成为两岸同胞之间血浓于水、不可分割的骨肉亲情的真实见证,令后人永远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