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浦县前亭镇道周庙即梅水宫(现改名水梅宫)。
漳浦县前亭镇旧称“梅亭”,因岩山南面五公庙前的梅林建有一座石亭而得名,由某一时期小地名泛化而成;历史上又有“西厝”“连江”等名,考县志,多辖地不一,甚至有“连江”“前亭”并存者。
明代卫所时期,这里为镇海卫城所管辖与辐射之地。《大明漳州府志》载,镇海卫辖“左、右、中、前、六鳌、铜山、玄钟七千户所在境内屯种”,其城“在漳浦县二十三都,在太武山之南,鸿山之上。国朝洪武二十年(1387年),江夏侯周德兴以备倭创筑”。明清时期,漳浦县二十三都大致包含今天的龙海港尾镇、隆教畲族乡和漳浦前亭镇全境,以及佛昙镇、马坪镇的部分区域。
明代末期,前亭出过许多杰出人物,与黄道周多有交集。
“闽南男子”涂仲吉
涂一榛,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甲辰榜进士,原为漳浦县马坪镇仙都倒头溪人,其后裔后来迁居前亭镇顶埕社,顶埕社涂氏祠堂至今奉涂一榛为第一世先祖。
《福建通志·列传》卷一载:“顾宪成创东林书院,一榛为院主。时诋东林者必首及一榛,一榛自以为有人伦之鉴,所可否重于衰钺。三十七年奏最,擢南京吏部主事,司考察。遇贪墨吏,皆黜之。或规其刻。一榛曰:‘昔人丕云乎,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也。’”父如此,子之性情大致亦可循。
涂一榛生子五人,其与长子涂伯案、次子涂仲吉三人皆入《福建通志·列传》,涂仲吉(字德公)尤为闻名。清康熙《漳浦县志》云:“涂仲吉,为太学生,负气节,毅然以天下自任。每见时事有失,辄痛哭流涕。”《瓯离子集·涂仲吉传》则翔实生动地记载:“仲吉尤负气忼慨,有异姿。读书警敏,为文操笔立就。古今治乱,了如指掌,遂以天下事自任。膂健异常,闻四方多故,有驰躯自效之志。然性不能容人过失,好饮酒。酒酣,又好论时事得失,于君子小人进退系国家消长存亡之机,援据前代,谈娓娓不休,或至痛哭。坐中有异议者,辄发愤嫚骂,人亦以此惮之。”
一日,涂仲吉在游金陵间,听闻黄道周被捕入狱,为之大惊并慨然奔走万里亦相救。清康熙《漳州府志》载其尝游吴,师事张采、周镳。一日在镳坐饮酒,镳曰:“石斋先生非君之乡人乎?天子以先人之言系之狱,旦夕且死,谁能以一言白其冤乎?”仲吉不答。明日迹之逆旅,则仲吉已徒步入都矣。有友知而阻之,仲吉叹曰:“黄公天下正士也,主上又英明天子也。黄公见杀则天下之正人去;主上杀黄公,则朝廷负杀直臣名。事无大于此者。”因举酒曰:“今日为君尽觞,明日谏不听,即藁葬长安门外耳。”
于是,涂仲吉孤身一人奔至京城上疏曰:“伏乞圣明详察道周,鉴其苦节,赦其无辜,保全忠清,消除朋党,无蹈晚季之覆辙,为小人所快心,即杀臣狂妄,实得死所矣。”是以皇帝大怒,以道周同党论处。入监期间,涂仲吉与黄道周甚至曾经“连索出贯城”。
《福建通志·列传》载:“(崇祯帝)杖仲吉长安门外,复下锦衣狱,鞫所指使。锦衣乔可用盛陈刑具,仲吉慷慨曰:‘仲吉,闽南男子,只身走万里,叩九阍,何从受人指使?必欲究指使,有剖臣心以献耳’!拶其指尽折,不少挫。在狱,师事道周。已帝意解,与道周俱论戍。久之,俱赦还。”
《卧龙山人集》卷一三《太学生涂君传》记载葛芝在涂仲吉受刑后相见的场景:“当君之乙酉再游吴中也,来访余。先以一刺投于门,告曰:‘甚病不能来也,愿一顾舟中。’余深怪其为而重其人,屈意往见之。一见握手,曰:‘非敢为敖,愿足下勿怪也。自被杖后,创特甚,臀已无肤。良医为割羊肉傅之,乃获愈,今白毛茙茙在尻也。天欲雨,骨酸楚折欲死。今者天将雨乎?’余意释,因置酒,相与结懽而去。”今日看来,这种描述多有志异之倾向,但未尝不是一种人物形象的补充。
涂仲吉最后的选择是绝食殉国而亡。清康熙《漳浦县志》载:“及闽中拥立隆武君,广西巡抚方震孺复荐仲吉自代。诏可,授仲吉侍御。方拜命受职,而唐王出奔矣!仲吉不食十余日,呕血卒。”
闽南人在长期与大海搏斗中形成的对于生死和大义的独特理解,以及在对于两者之间轻重与取舍的判断上,成为这个区域的品格特质。这种特质在涂仲吉身上,可谓是展现得淋漓尽致。生命就是这么的奇妙,总有一些信念与精神层面的共鸣,能够穿透空间,比如涂仲吉之与黄道周。总有一些情感与道义,超越了名与利,甚至是超越了生死本身,比如涂仲吉之对于明王朝。
陈国器与前亭六十四勇士
陈国器(约1584—?年)字鼎弼,镇海卫前亭石古社人,该村社于清代迁界中毁弃,地址大概在今天的前亭镇圩仔村北面一至两公里处。明天启二年(1622年),陈国器与黄道周同为镇海卫同科进士,陈氏自幼患有足疾,虽然官至刑部主事,很早就乞请归故里。
前亭镇沿海一带几乎由火山灰堆积而成,靠海边是常年的风沙与贫瘠的盐碱地,稍往内陆则是雨天泥泞、旱季干硬龟裂的黑土地,均不利于农耕。自然生产条件的恶劣加上税负的沉重,百姓自是困苦不堪,正所谓“风沙日以湮没,哀哀边民,呼无死所矣”,大致就是那一时期这一区域的民生情形了。赋闲在乡的陈国器向当局陈情,为家乡人减轻税负。因感念其恩德,乡人在石古社边上立了石碑。为保护石碑不被雨淋日晒,还额外加盖石亭,乡人称之“石古亭”。石碑及亭子均为大理石所造,风化极为厉害,至今碑文有无小字已经无法证实,依稀可辨的大字为“大台柱鼎弼陈先生厚德惠乡舆颂”。碑中无提及陈国器的官衔,却以“大台柱”冠之,这是一种充满乡人爱戴的称呼。
作为镇海卫同科进士,同乡加上同窗,陈国器与黄道周交往甚笃。南明隆武元年(清顺治二年,即1645年)闰六月,黄道周任隆武朝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内阁首辅,七月加任兵部尚书,领命募兵抗清。大约是在九月,消息辗转传到前亭,陈国器为之动员了圩仔村与大社村的壮丁追随黄道周北上抗清,据传两个村社一共有64位黄氏青年参与。十二月,黄道周在婺源兵败被俘,并于次年三月就义于南京。临行前,黄道周写下血书:“纲常万股,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跟随黄道周的前亭黄氏64位壮丁绝大多数战死,消息传回乡时被当地誉为“六十四勇士”。
2015年5月,有江西上饶黄姓宗亲根据祖上口口相传的嘱咐,回到祖地前亭认祖归宗,前亭黄氏族人才得以知道,当年“六十四勇士”中曾有一人因重伤得以幸存,后来还开枝形成江西上饶黄姓一脉。上饶黄姓一脉第一世祖名为黄一梅,前亭黄氏族谱至今可查。
梅水宫与黄道周精神
黄道周就义之后,南明隆武帝特赐谥“忠烈”,赠文明伯,下令在福州为黄道周立庙,庙号“闵忠”,并竖立“中兴大重坊”,以及敕封夫人蔡玉卿为一品夫人,授黄道周的四个儿子为锦衣卫指挥、锦衣卫正千户、尚宝司丞、中书舍人。只是隆武政权很快就为清军所灭,这些封赐迅速成为前朝往事。
清廷对于黄道周整体而言是比较尊敬的,先有乾隆皇帝称赞黄道周“不愧一代完人”,并谥“忠端”,后有道光帝的准奏从祀孔庙。据《清史稿》载:“明儒黄道周孤忠绝学,寿祺搜辑遗文,为之刊行。又具呈大吏,乞疏请从祀孔庙,议上,如所请。”翟奎凤教授的研究更为详细:“道光四年(1824年),陈寿祺上书闽浙总督赵慎畛、福建巡抚孙尔准,呼吁以黄道周从祀孔庙。第二年,礼部又把赵慎畛的奏请上报朝廷,得到批准,黄道周得以从祀孔庙东庑,在明臣罗钦顺之次。”黄道周被列入孔庙从祀,无疑是对其精神气节的一种最高肯定。
徐霞客曾评价黄道周:“至人惟一石斋,其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宇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尽管这一评论带有挚友之间浓厚的深情,黄道周的道德人品在同时代乃至身后的数百年来,都是为人所称道的。
在前亭,黄氏族人以当时募兵处三间茅屋的遗址为基点,建立宫庙,纪念黄道周与前亭“六十四勇士”,名为“梅水宫”。宫前圩仔村和大社村之间的土地旧时为海港,后因围海造田而填,宫名乃取梅亭之水的意思。
根据《漳浦古村落·圩仔村》(漳浦县政协主编)载:“(道周)庙始建于清乾隆年间,道光年间(1826年)扩建……1997年重建,2004年修葺,2013年装修。”可见,宫庙并非是在黄道周与“六十四勇士”就义后马上建立的。前亭圩仔村属于清代迁界处,建立宫庙自然须在复界的时间之后,鉴于乾隆皇帝对黄道周的赞誉和改谥,这一时期自然最为适合。扩建的时间与道光皇帝的诏令时间也完全契合。
梅水宫奉祀黄道周与四君子(蔡春溶、赖继谨、赵士超、毛玉洁),当地尊称黄道周为“圣人祖”,又称“圣仁祖”。圣人者,是朝廷多次封谥甚至是从祀孔庙对其肯定之后,民间所产生的体认;遵其为祖,除了同宗之外,更是一种精神与品格的认同,也是以乡贤陈国器与“六十四勇士”为精神纽带的认同。
梅水宫于2004年重修时,改名为“水梅宫”,理由是“以水养梅”,更利于乡人。岁月变迁,庙前的沧海早已变为桑田。重要的是,黄道周的精神在这里长存。
(作者单位:福建社会科学院福建省海峡文化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