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音南洋诗·民间歌谣》：见证福州人下南洋的历史

《福州音南洋诗·民间歌谣》书影

福州方言在唐末五代期间就已定型。李如龙、梁玉璋编撰的《福州方言志》写道：“福州方言是多来源的。其底层应当是古闽越族的语言。魏、晋之前的早期移民带来古吴语和古楚语，上古汉语和中古汉语也明显地留存于福州话中，近代普通话中的新词更是大量地进入福州话，甚至外国语如日语、英语等也都进入福州话，共同构成这一方言。”也许正因为如此，用福州方言创作的诗与民间歌谣，具有音韵学上的独特美感，又有较强的语言感染力。

20世纪初，随着大批闽籍华侨前往马来西亚地区，福州方言诗与民间歌谣也随着先辈漂洋过海传入当地，流风余韵至今未衰。1900年，著名的华侨领袖黄乃裳与砂拉越的白人统治者布鲁克签订垦殖条约，带领福州十邑的乡民远涉重洋，拓荒开垦，建立蜚声海内外的诗巫“新福州”垦场。福州人与当地民众一起，筚路蓝缕，胼手胝足，把荒烟千里的诗巫建设成为今日车水马龙的繁荣市镇。福州人在垦殖诗巫的同时，逐渐将习俗和文化传播到当地，包括宗教、饮食、节庆习俗、中医药技术、手工技艺等，其中十分引人注目的是用福州方言创作的诗与民间歌谣。这些福州方言诗与民间歌谣，一部分是从原乡传承而来的，另一部分是福州人在马来西亚当地的生产与生活中创作而成的，是华侨开拓砂拉越的重要历史见证。由于其主要由劳动人民口头创作而成，虽有有心人用文字将其记录保存，但经历岁月的流逝、战火的洗礼，这些宝贵的文化财产因缺乏妥善的留存，面临着散佚的风险。20世纪70年代，华人学者刘子政开始搜集、整理流传在当地民间的福州方言诗和民间歌谣，并加以注释，该成果于1996年付梓出版，书名为《福州音南洋诗·民间歌谣》。

刘子政，原名恭煌，1931年出生于福建福州闽清县，6岁时跟随母亲南渡，旅居于砂拉越诗巫，并就读于当地的卫理高级中学。他少年时就十分热爱阅读中国典籍以及稗官野史，如《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西游记》等，特别是受到了西汉史家刘向的影响，并借刘向之字“子政”以自名。完成学业后，刘子政成为诗巫中正中学的文史地教员。他利用闲暇时间开展砂拉越历史的研究，特别关注华人开拓砂拉越的历史。刘子政广泛持久地搜集资料，并重视实地调查研究，诚如著名作家曹聚仁所说，“刘氏搜沉钩秘，今之有心人也”。

《福州音南洋诗·民间歌谣》包含了两种类型的文本。第一种，在南洋创作的福州方言诗、民间歌谣。书中，刘子政在自序里介绍：“南来的福州人，各种人才都有，有些‘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读书人，在南洋热带地方从事体力劳动，换了环境，辛苦劳勤，不免对工作起了怨言，而对南来的苦况，编写成诗，叙述由福州动身到南洋的经过，写成《南洋十怨》《南洋诗》等，这些诗，每句都有押韵，读来朗朗上口，是民间文学的一种。”老一辈的华侨把在诗巫创作的文本传抄，并在割胶等生产劳动之余吟唱。第二种，从福州带到诗巫的方言诗、民间歌谣。福州人南来时，“顺便将家中保留下来的情诗一类抄本带来，一可在船中闲来唱唱，二可在南洋给友人传抄，就这么地流传到砂拉越来”。《福州音南洋诗·民间歌谣》所收集的福州音南洋诗与民间歌谣，成为我们了解当时前往诗巫的福州人生活境遇以及家乡情怀的重要载体，具有重要的历史文化价值。

《福州音南洋诗·民间歌谣》收录的诗与民间歌谣主要书写三个部分的内容：

一、叙述了华侨下南洋的艰辛历程

福州人前往诗巫需要穿越茫茫大海，生死未卜。垦民一般先从马尾港上船，然后经过厦门、汕头、香港等处，才能到达目的地。如《南洋诗》所描述，“午夜十点教白犬，白犬风浪大如山，船中各人大呕吐，一千退悔九百人，头形目昏过一夜，不觉船教厦门城……看见大海好惊惶，无边海岸水茫茫，地接连天同一色，船飘大海更心惶。平风定浪尤则可，务风务浪无奈何”。“头形”，在福州方言中，即头晕；“务”，即有。这些诗句的大意是，福州人乘坐船只在南来的路途中，他们遇到海上的大风大浪，众人头昏脑涨，呕吐不止；更让他们惊恐的是船只驶入一望无际的大海，惊涛巨浪，生死难料，再加上海上旅途的舟车劳顿，众人纷纷萌生悔意。

华侨成功抵达诗巫后，又因水土不服，容易患上疾病。诗巫大部分地区在当时还是尚未开发的原始丛林。这里树木茂密，野兽毒虫横行，再加上天气炎热，许多福州人因此沾染上了疾病。如《南洋诗本（长篇）》所描述，“奴到诗巫换水土，发毒病痛苦万般……发毒可像生高道，又加脚气成堆山……山精野兽都各样，蚊虫咬去拍塗寒”。“高道”指的是一种皮肤病；“拍塗寒”意即得了疟疾。这些诗句以生动的语言描写了华侨因不适应当地的环境以及遭遇蚊虫叮咬而沾染疾病的痛苦境遇。

除了疾病外，诗巫的交通环境也让福州人陷入困境。这里地处拉让江流域，江水流经区域多是丛林，溪滩险恶，港汊纷错。当地土著居民习惯驾驶小舟来往，陆路交通缺乏。而华侨初到此地，因尚未掌握驾船技术，出行极为不便，如《南洋诗本（长篇）》所描述的那样，“南洋地道不相同，要行一步都著船……若凡江中起风浪，船江覆中毛主张”。在福州方言中，“毛”即没有。

福州方言诗、民间歌谣也与早期移民留下的史料相互印证。诗巫的华侨领袖黄乃裳在其自传《绂丞七十自叙》中也提到了早期移民遭遇的水土不服、沾染疾病、不习操舟、交通不便等困难，不少移民选择了回乡或移居他处。所幸，留下的移民以惊人的毅力克服种种困难，开荒拓土，到1905年，诗巫“新福州”垦场依靠农业种植已能基本实现自给自足。

二、描绘了华侨开拓诗巫的民生图景

华侨发展橡胶种植业，不断推动当地经济的繁荣。福州人南来砂拉越开垦土地，先种植水稻、番薯、蔬菜，只能勉强保持自给自足。随着19世纪末、20世纪初工业的发展，橡胶得到广泛的应用。诗巫的地理环境十分适合橡胶树的生长。华侨领袖黄乃裳的女婿林文庆建议垦场改种橡胶树，利厚本薄。而后接替黄乃裳管理垦场的美国传教士富雅各推广种植橡胶树，侨民纷纷响应，推动了当地经济的快速发展。前往橡胶园打工或是开辟橡胶园成为华侨在诗巫谋生的重要手段。这些反映华侨生计的图景也成为方言诗、民间歌谣的重要内容。《南洋诗本（长篇）》写道：“诗巫树柅正时兴，一兜树柅值千金……自从民国十四年，南洋树柅好价钱，各带妻子难托脚，去栽柅仔做青芭，亲人掏本去栽地，栽里老药番薯爬。”“树柅”指的是橡胶树，又称树胶。这些诗句叙述了随着国际胶价的不断上升，诗巫橡胶种植业持续繁荣。福州侨民也络绎不绝地携妻带子涌入砂拉越。但随着诗巫的橡胶种植业被卷入国际经济市场，胶价的剧烈波动也严重影响到华侨的生活。《割柅白扇诗》描写道：“兄弟在唐勤耕作，千万莫想去南洋……树柅落价摸毛门，油盐酱醋食完全，回国买单搭船转，照顾妻子爷共娘。”“落价”指的是降价。这些诗句是在劝诫乡亲辛勤工作，不要下南洋，橡胶价格下降后，在南洋难以谋生，不如坐船返乡，照顾父母妻儿。

三、规劝华侨传承中华优秀的传统伦理道德

侨民孤身一人来到砂拉越，容易沾染不良的社会风气。垦民下南洋，告别双亲、别妻离子。缺乏家庭的牵绊，不少人沾染上黄、赌、毒等不良的社会风气。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注重家庭和亲情，提倡夫妻和睦、孝顺父母、勤劳节俭等良好的家风民俗。福州方言诗与民间歌谣也发挥着规劝侨民传承中华优秀伦理道德、远离不良风气的作用。比如，《南洋诗本（长篇）》写道：“一种会讲番仔话，毛食鸦片也赌钱。也务一种嫖赌饮，故此来番十上年。劝你各人著积钱，别人妻子莫去缠，船中受尽万般苦，离府别妻这几年。山芭女子莫去想，一伤身体二伤钱，若凡风寒归泉路，可怜你妻泪涟涟，三年乳哺恩未报，想你番边趁大钱。”

上述诗句的意思是，许多侨民来到南洋染上吃、喝、嫖、赌的恶习，十几年来大肆挥霍，没有积攒下半点资产。以此劝诫华侨要谨记南洋路途的艰辛，不要贪念美色，要保重身体，勤劳工作，积累财产，早日回乡实现夫妻团圆，报答双亲的养育之恩。

《福州音南洋诗·民间歌谣》收录的福州方言诗、民间歌谣朗朗上口，因其生动、活泼的言语而被广为传唱。它是福州人下南洋、开拓砂拉越地区的重要历史见证，值得进一步研读和探究。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