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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连家船民:从“浮生”到“新生”——访厦门大学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教授黄向春
www.fjsen.com 2025-04-19 11:41:34 陈黎慰 来源:福建日报


核心提示

关于福建连家船民,新近出版的两本书《上岸三部曲》(作家出版社2024年出版)、《福建连家船民新生》(福建人民出版社2024年出版),分别从不同视角聚焦福建连家船民生活变迁的故事。长篇小说《上岸三部曲》,总字数150多万字,分《炼魂》《铁碇船帮》和《现代部落》,由福建连家船民作家林德发历时50年创作而成,实现了闽东作家长篇小说零的突破。《福建连家船民新生》则系统梳理了福建连家船民从“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到“搬上来、住下来、富起来”的历程,是一部关于福建连家船民上岸定居及乡村振兴的著作。

福建连家船民,也称疍民、疍家人等,是历史上广泛分布在福建沿海、沿江地区的水居族群(即水上人),他们世代以船为家,漂浮于水上,是在特殊历史条件下形成的边缘群体。新中国成立后,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他们实现了上岸安居的梦想。曾被视作边缘群体的他们如今不但不再被歧视,而且已迎来新生。从他们的生活与生计方式上已很难看出他们与岸上人(即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的不同之处,其独特之处早已潜入并留存于其文化之中,成为他们的独特记忆。

关于这一群体,他们究竟从哪里来?在过去,他们为何受歧视?如今对其历史的回顾以及对其新生的书写有着怎样的意义?为探寻这些问题的答案,记者近日采访了厦门大学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教授黄向春。

学人简介 黄向春,历史学博士,现任厦门大学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教授,厦门大学民间历史文献研究中心研究员,哈佛燕京学社、香港中文大学访问学者,长期从事历史人类学、民族学与民族史、民间历史文献学等领域的教学和研究。兼任中国百越民族史研究会秘书长、福建省民族研究会副会长。关于疍民的研究,已发表的论文有《从疍民研究看中国民族史与族群研究的百年探索》《清代福州的“疍民”与地方社会》《身份、秩序与国家:20世纪50年代闽江下游地区的“水上人”与国家建构》《地方社会中的族群话语与仪式传统:以闽江下游地区的“水部尚书”信仰为中心的分析》等。参与编著《浮生:水上人的历史人类学研究》。

疍民的来源非常多元

记者:在福建,我们称为“连家船民”的人群,也被叫作“疍民”(“疍”早期写作“蜑”)。根据您的研究,疍民究竟源自哪里?

黄向春:在我看来,疍民的来源问题实际上包含三个方面的因素。首先是民族史因素,一般认为,最早的“蜑民”跟南岛语族有关。学界有一个共识,南岛语族起源于中国东南沿海地区,是我们福建在民族学意义上的“底层”,也是中国的海洋文化的源头之一,汉代之前被称为“百越”。这个区域在成为王朝国家版籍之后,他们的部分遗裔仍然生活于海上,成为以“采珠”“贡珠”为职业的“蜑户”,也称“夷户”,早期的“蜑”就是特指这类“蜑户”。第二是社会文化史因素,在政治一体化的过程中,随着“贡珠”制度的废革,后来很多文人士大夫把以水为生的人群都跟这个名称联系起来,从而使原为专指的概念逐渐扩大与泛化,并在水陆之间形成了文化和身份认同的边界。加上水上世界流动性大,不同时期游离于陆居社会边缘的人,包括主动选择这种生活方式、“逃离”王朝体制的人,都成为水上人的来源。第三是制度史因素,通过明代的“河泊所”以及清代的“澳甲”“船甲”制度,大部分疍民实际上都著籍为“渔户”而进入了体制内。他们之所以一直作为特殊人群而存在,本质上并不是文化的差异,而是以土地人口登记户籍承担赋役的人群,跟以船只登记户籍并办纳渔课的人群之间的区别。其实在明清时期,可能有些人“主动变成”了疍民,因为在制度上渔户只需纳渔课而不需供差役,在差役成为沉重负担的情况下,很多人就宣称和强调他们是渔户,反而促进了疍民身份认同的延续。

因此,我觉得很难从族源上界定疍民的单一起源,也就是说,明清以后被称为“蜑民”的人群,其来源其实是很多元的,各种各样特殊的历史背景造成了他们以船为家的生活或生计模式。

记者:回顾历史,他们是受歧视的,为什么会受歧视?

黄向春:原因比较复杂,早期称“夷户”就带有“华夷之别”的含义。一般看法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习俗跟陆地社会不同,不知来历,不守礼教,没有家族观念,特别是有些疍民为生活所迫而“操贱业”等等,可能是他们受歧视的原因。实际上,雍正皇帝就明确说疍民并非“四民”之外的“贱民”,不应该受到歧视。我觉得这种状况主要还是“地方积习”造成的。“非我族类”这种深层意识,会在地方社会的“正统”身份和等级关系的塑造中转变成为一种民俗语言,特别是在这一转变跟户籍-赋役制度密切相关的情况下。

记者:在文化方面,他们跟岸上人究竟有哪些不同?

黄向春:从民国时期的调查,到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政府组织的民族识别调查都显示,水上人和岸上人在文化上没有太大的差别,因此他们最终没有被确认为是一个少数民族。

当然,水上人长年浮家泛宅,肯定会形成与岸上人不同的生产生活习俗。正如当年陈碧笙对福州疍民的调查所指出的,他们的所谓“特异”之处其实是他们的生计方式、生活环境或社会境遇所造成的。比如他们比较流动、松散,完全出于生产活动的需要。因为长期生活在船上,也就形成一些日常起居、婚丧嫁娶的风俗。比如过去福州水上人的婚礼有一个环节,半夜新郎把船划到江心去接新娘,之所以这样做,其实只是为了在形式上完成一个去接亲的过程。他们的丧葬也讲究入土为安,只是因为没有地,所以要花一点钱去跟岸上人买一块地来埋葬死者,稍微富裕的疍民家庭也会请道士来做超度。另外,在信仰习俗方面,他们跟岸上人也一样,除了有部分在清末皈依了天主教之外,普遍拜妈祖、娘奶(陈靖姑)、泰山等地方神。他们常年在哪个码头停靠,通常就会拜所停靠码头的岸上人所拜的神。“水部尚书”是福州水上人最为信奉的神灵,到民国时已经形成了庞大的庙宇网络和仪式传统,从一些民间传说推测,水上人很有可能是这个崇拜最早的创造者。

总之,与其说他们在文化上跟岸上人有什么不同,不如说他们是构成地方社会文化整体的一部分。

对疍民的命名,是一种文化建构

记者:除了“蜑”,疍民还有很多别称,包括“白水郎”“卢亭子”等等,这些称呼是怎么来的,是否都带有贬义色彩?

黄向春:他们的名称有三个来源。一个就是历代文人包括官方称他们为“蜑”,这个字本身包含“非我族类”的意思,但也不一定就是贬义,主要是一种文化地理的分类概念。另一个就是在不同地方形成的方言名称,比如“白水郎”“卢亭子”等,这些名称也都是他称,本来没有贬义。“白水郎”是出现在唐宋文献中福建“水居船”的名称;“卢亭子”多见于广东,也写成“游艇子”,有学者认为它来自马来语对水居民族的称呼“Lautan”,后来又附会到晋末的卢循。还有一个就是水上人的自称,各地不同,比如“船上人”“船底人”等。而“水上人”这个名称,一般是研究者为了避免贬义所采用的中性通称。

记者:在福州方言中,疍民的发音好像对应“曲蹄”“郭倪”等写法,对吗?

黄向春:对。福州方言称他们为“koley”,这个词本来只是口头语,它的发音来自南岛语。后来地方文人用“曲蹄”来记这个发音,此外还有“科题”“裸蹄”“郭倪”“曲喜”“舸底”“诃黎”等多种写法,都是对同一个发音的不同记音形式。根据清代文人的说法,疍民长期生活在狭小的船上,只能曲腿弓背,逐渐造成了脚弯弯站不直的体征。所以“曲蹄”这个写法看起来是最合理的,字面上就很形象,也就成了最常见的写法。其实“裸蹄”“郭倪”“曲喜”“舸底”这几个写法也都各有一套说辞,都可以被地方文人所解释。这种现象很普遍,南岛语在东南地区的方言里留下了很多“底层”词汇,找汉字去对应要解释得通,最好是能够跟地方的“常识”联系在一起。比如福州方言里的“男人”“女人”被写成“唐部”“诸娘”,也是非常典型的例子。所以,我认为这些都是地方文化的合理性表达,本质上是一种不断被建构的“地方性知识”。

了解疍民,是为了追寻我们的过去

记者:历史上对疍民的书写,呈现出的多是受压迫的苦难历程。如今对其历史的回顾以及对其新生的书写有着怎样的意义?

黄向春:这个话题很大,我觉得可以从几个方面来说。

第一个方面,是理解历史的进程。福建曾属“百越纹身之地”,但在唐宋以后转变成为“海滨邹鲁”,当然其中有中原移民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不同人群互动带来的文化转型的历史过程。实际上很多地方历史记忆都在这个一体化进程中慢慢被掩盖、被改变了。我们有很多素材可以说明,福州很多人的祖先可能都跟水上人有关,只是因为上岸很久了,建立了村庄和家族,并通过族谱改变了历史记忆,转变为中原移民的文化认同,从而“忘却”了原本的来源而已。总之,水上人上岸,是理解东南沿海地区历史发展的重要脉络之一,这是学界的共识。我们了解这样一个人群,其实是在了解我们的过去。

第二个方面,是认识多元性、尊重差异性。中国社会文化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大一统的国家和地方多样性的并存。水上人是一个非常好的可以帮助我们认识这一特点的例子。他们在过去受歧视,是因为岸上人认为他们是“异己”,并等而下之,这是传统时代语境里的价值观。在当代语境下,我们强调尊重差异性、保护多元性,是在说他们或许真的跟我们不一样,但这只是“不同”而非“不如”。我们真正要做的是去了解为什么不同,理解和尊重对方不同的生活方式。从发现差异性,到认识差异性,再到尊重差异性,是我们当代人应有的价值观,也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体会到中国社会文化大一统的来之不易。

第三个方面,是着眼于古今比较。新中国成立以来,政府不断改善水上人的生活条件,并专门在江边海边划地让他们上岸定居,以确保他们获得基本的生存权利。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渔村,就是20世纪60年代渔业改革时水上人上岸建立的。今天,连家船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前几年到宁德,看到他们的渔村都建得很漂亮,他们把渔民的特色民俗变成了可以展示的疍民文化,渔村也成了乡村旅游的景点,不少游客都有兴趣去了解原来被歧视的这样一个群体,他们怎样讲述他们的过去,怎样去展现当代的新生活,包括怎样把传统融入到现代生活中,这些无不凸显了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

第四个方面,也是我认为最根本性的,是通过疍民来认识海洋文化的重要性。疍民被誉为“海洋之子”,他们集中反映了东南沿海地区最重要的海洋文化传统。他们不仅是南岛海洋文化的传承者,更是见证和参与了册封琉球、朝贡贸易、开埠通商(福州开埠之初,洋船从外海进入马尾港要靠疍船引水;而从马尾港到福州内港的客货接驳,也主要依靠疍船)等重大的历史进程。实际上,海洋文化传统塑造了一代又一代的福建人,不惧风涛、敢闯敢拼的闽商性格就是这个传统的生动体现。所以,从海洋文化这个概念去发掘疍民的文化内涵,我觉得是非常有意义的。

记者:随着疍民的生活变迁,您目前或者接下来对疍民的关注点会聚焦在哪里?

黄向春:我目前的关注点,是在当下的制度环境里和全球化的背景下,他们怎样找到生存发展的新机会。其实在当代我们已经很难把他们当作是一个特殊群体了,因为他们有了很多元的生计模式和生活方式,早已摆脱了对水的依赖。当然也有一些渔村,仍然在坚守传统生计,不过已经从传统渔业发展出了成规模的远洋捕捞或运输。我在想,他们如何适应时代的变革,并发挥他们的能动性和创造力呢?比如,前些年连家船民的连氏,共同参与了涵盖全省的《闽江连氏族谱》的创编,他们在把自己归入华夏连氏认同的同时,也保留了世系无法统属的现实,我想这就是他们在新时代努力融入大社会网络的一个体现。我又想,或许还有哪些不容易发生改变的深层因素(比如心态、观念等),这些因素如何影响到他们的谋生选择和处世态度?比如,我前几年在美国,某天去中餐馆吃饭遇到了一个当厨师的长乐人,他就是疍民的后代。在跟他聊天的过程中,我深刻感受到,那股视漂泊为平常、不喜欢受束缚的劲,真的是刻在疍民骨子里的东西。那么,“传统”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现代世界在他们眼里又是怎样的世界?这些问题都深深吸引着我,成为激励我不断探索的动力。

责任编辑:林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