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日报》2025年6月10日第08版
核心提示
“你喜欢跑步吗？”
这是漫画《强风吹拂》里，男主灰二始终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不管你喜不喜欢，这项源于2500多年前古希腊的运动，早已经漂洋过海，在国内遍地开花。
数以百万计的跑者涌上跑道，迎着强风，与自己的汗水、肌肉、痛楚对话，在近乎极限的状态下，寻找坚持的力量，寻找奔跑的快乐。他们也如一阵强风，席卷赛道，支撑起中国体育经济的新蓝海。
日前，记者将视线投向那些跑步的人，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迈出第一步，也想知道跑步可以抵达怎样的终点。他们在不同的赛道上，拥有相同的自由，他们的故事是个体的故事，也是时代的故事。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在他们的故事中，跑步也从来不止于输赢的结果或具体的数字。
天光未破，城市尚在睡眼惺忪中吞吐寒气，而起点拱门下已翻涌着热浪。
伴随着节奏强烈的音乐，跑者们有的不停开合跳，有的做着体前屈，还有一些在伸展热身……天上无人机盘旋，大家觉得能扫到自己了，就欢呼一下。
“砰！”计时器跳动的刹那，人群如决堤之水漫过拱门，跟在后面的那些不太追求成绩的跑者，则是一边欢呼一边自拍。
鼓乐齐鸣中，大家都很来劲。故事从这里开始。
赛道蜿蜒，城市在身后渐次苏醒，每个跑者都是故事的载体。他们用双脚丈量城市的脉络，用心跳对抗时间的流逝，那些喘着粗气的时刻、半途想放弃的念头、冲线时膝盖的发颤，最终都在撞线的时候烟消云散。
这样的场景在国内无数次上演，跑步热潮席卷大江南北，从城市的街头巷尾延伸到乡村小道。统计数据显示，2024年全国累计举办各级各类路跑赛事749场，总赛事规模达704.86万人次。
热潮中，跑者正在重新定义跑步。
240
许多年以后，当聊起与跑步的不期而遇，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护士张水华说：“本来想着跑步能够让自己显得更年轻，没想到越跑越黑、越跑越瘦、越跑越老，早知道就不跑了。”这自然是一句玩笑话。今年下半年，张水华希望能够再次突破240。
240指的是在2小时40分以内完成一场全程马拉松比赛，以此类推。这意味着，张水华每公里要保持3分47秒左右的速度，这就是通常说的配速。
2017年底，26岁的张水华在担任五虎山越野赛医护志愿者之后，加入了一个跑步微信群。“他们说可以减肥，也可以到处玩，那就跑吧。”毕竟，这是两件大部分女孩子都无法拒绝的事情。
2017年，中国业余跑者崛起之年。当年，全国举办马拉松及相关运动赛事（路跑赛事800人以上规模，越野跑赛事300人以上规模）1102场，全年参赛人次498万，较2016年的280万，增长率达77.9%。
张水华的“首马”在2018年的横店。“大家说去横店跑‘440’，去横店玩，就跟着去了。”2018年4月2日，那个还不知道什么是配速，什么是440，只知道跑过终点就停下来的张水华，在横店马拉松上把准备带自己出来玩的跑友远远甩在身后，以3小时40分44秒位列女子组第23名，不仅拿到了300元奖金，还跻身精英跑者（注：根据当年的马拉松选手等级划分标准，29岁以下女子全程马拉松精英级标准为3小时48分）的行列。
张水华在福州马拉松的比赛中跑过终点。业余跑者的崛起也成为中国马拉松成绩不断提升的重要推动力。张旭阳 摄
这并不是一个“出道即巅峰”的故事，“中国最速护士”光环的到来，还要在5年之后。“那时候想着能够坚持下来就好了，也没想那么多，谁知道跑了之后，会这么快，后面还越跑越快。”张水华说，自己跑马拉松最狂热的时候是2023年下半年，“年初的厦马和重马都跑出了接近240的成绩，就想着达标”。根据国家体育总局《运动员等级标准》，女子全程马拉松国家级运动员标准为2小时39分20秒。对于业余跑者来说，这是一道天堑。
那时是福州最热的几个月。“月跑量在400公里左右，如果前一天下晚班，转天就一早跑；假如当天清早下大夜班，就当天晚上跑。”张水华说，福州的哪些大街路况适合跑步并且有树荫，哪些体育场能够跑步，自己比谁都清楚。
2023年8月27日的哈尔滨马拉松，张水华以2小时38分12秒的成绩首次突破240大关，成功达标。9月24日，北京衡水湖马拉松，又以2小时37分36秒再次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此后在天津、苏州、成都，她接连斩获3场国内女子马拉松第一名。
当张水华一次次在跑道上兑现天赋的同时，越来越多的人穿上跑鞋，迈开脚步，国内马拉松成绩也在这一年水涨船高。
从2023年3月19日的无锡马拉松开始，何杰和杨绍辉在短短371天里，轮流将此前“静止”了5628天的全国纪录反复“摩擦”，最终将男子马拉松全国纪录定格在2小时6分57秒。统计数据显示，去年，全国马拉松项目跑进3小时的男性达1.72万人，女性跑进3小时20分的3156人，较2019年分别增长177%和466%。
如今，34岁的张水华期待再去触摸巅峰，同样也接受逐渐“佛系”。“当你年纪大了，身体支撑不了强度，肯定越跑越佛系，没必要去强加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但是，跑步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一种习惯：“有时候也想放一放，挣扎了一段时间又去跑。这种状态就像网上说的卷又卷不动、躺又躺不平。”
其实，真正让人“破防”的不是第一次出门跑步，而是第30次、100次还要出门跑步。张水华说，这也是跑步的魅力所在，“不论积累了多少经验，增添了几岁，还是一再重复相同的故事”。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曾这样形容跑完马拉松的内心活动——“曾经的痛苦、可悲的念头眨眼间忘得一干二净，还下定决心：‘下次我要跑得更好。’”
305
在去年的上海马拉松赛道上，1986年出生的谢俊杰就体验过“下次我要跑得更好”的快感。他用“复仇”来形容通过终点的成就感、获得感以及解脱感。
谢俊杰还记得赛道上有一座人行天桥，一侧是25公里左右，上面写着“来这里不就是来找痛的吗”；另一侧是36公里左右，上面写着“从这里起飞，击败去年的自己”。
“当我跑到36公里时看到这句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有点热泪盈眶的冲动。”谢俊杰说，2023年，自己就是奔着330来上马的，结果事与愿违，“跑着跑着，身体的各个部位轮番抗议，叫苦连天，唯有忍耐着默默跑完全程”。
在去年的上海马拉松中，谢俊杰击败过去的自己，创造个人最好成绩。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一年之后，谢俊杰在同样的赛道、同样的距离上和曾经的自己隔空对话。他两眼带刀，不肯求饶，任由意志力带着自己杀出重围。“那种感觉就像拳击手跟着节奏挥拳，把生活中所有的不顺和烦恼都揍一顿，最后跑了3小时27分28秒，创造PB（注：个人最好成绩）。马拉松真正的意义就在这里：你超越多少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突破了自己。”
从2020年开启首个半马算起，谢俊杰接触跑步的时间只有5年，时间虽然不长，但是他始终保持严肃，曾经组织过跑团，后来也参加了战队，“不以娱乐为目的，有目标、有执行、会坚持、能反思，这是严肃跑者和佛系跑者之间的区别”。
今年3月25日，谢俊杰在朋友圈置顶了自己的小目标——“给自己立一个不可能完成的Flag：今年全马PB305”，他说：“既然怎么样都无法成为最快的跑者，那不如在适当的时候最大限度地燃尽自己。”
跑步是严肃的，分享也是认真的。谢俊杰的朋友圈已经完全被跑步占据，有训练计划、有跑步用鞋、有训练感悟、有跑步轨迹，还有沿途风景等等。
这也是如今跑步被赋予的新景观，人们配备时尚运动装备、检测心率的电子手表，在各种各样的路径上奔跑，用热爱支撑起消费的热情。
谢俊杰说，装备是他最大的支出：“光是跑鞋前后就有四十几双，不同的配速不同的跑鞋，手表还有五六块，然后各种各样的衣服。还有就是交通和报名费，2023年最夸张的是五个星期跑了四场全马、一场半马。一些心仪的地方我们还会全家一起出动，参赛之余好好感受当地的风土人情。”
去年，谢俊杰带着老婆孩子去了次西安，自己跑了一趟马拉松，又在周边玩了两天。“小孩请了一天假，由于是淡季，全家人花了6000多块钱，旺季时很难约的陕西历史博物馆也约上了。”谢俊杰表示，赛事举办地和赛事运营商是他挑选马拉松赛事的主要标准，“马拉松赛道往往浓缩一城风景、展现一城底蕴，赛事举办地的城市本身是否有吸引力对我来说是比较重要的”。
谢俊杰不想去计算在跑步上花了多少钱，“肯定花了不少”。他不想算，但有大数据在算，这也构成了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记忆点。
《中国路跑人群消费与赛事经济发展趋势与特征研究报告》显示，2024年，中国田协认证赛事参赛者年度消费总规模达168亿元，较2023年增长26%。其中，服装鞋帽、可穿戴专业装备、赛事报名费、保健康复以及运动营养品购买等直接消费超98亿元，因参赛产生的吃、住、行、游、购、娱等间接消费超69亿元。
在谢俊杰看来，所谓跑步经济，就是那么多普通人报名，乘火车或飞机，从外地赶来过一个周末，住酒店，领取比赛物品，在陌生的城市四处闲逛。然后，周日起早跑上几个小时，结束后赶回去上班。
“乐此不疲，无关名利，无关精神。”谢俊杰说，“其中的动力只有一个，就是自娱自乐。”
599
599和速度无关，和时间有关。
599是厦门大学体育老师黄力生的厦门马拉松（简称“厦马”）永久号码。
这是连续跑满十届厦马才能拥有的荣誉，从首届厦马开始，黄力生就没有缺席过。2003年，包括35岁的黄力生在内的11998名马拉松选手站上起跑线，自此跟随赛事的发展见证着厦门的城市蜕变。那是黄力生人生中第一个马拉松，他拿到了厦门市民冠军。
599是黄力生的厦马永久号码，他希望一直跑到99岁。（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那一届比赛也让黄力生看到了另外一条赛道——让更多的人跑起来。“比赛完就听说有市民受伤，甚至晕倒。既然我是一名体育老师，如果能把科学跑步理念传递给大家，让大家享受运动、享受健康，不是更好？”黄力生说。
趁着首届厦马的热度，黄力生递交了“马拉松课”的开课申请。他说：“起初大家都不看好，还有老师说，女生最怕考800米跑，男生最怕考1000米跑。体育部后勤人员最怕长跑考试，考试一结束，操场上经常有人呕吐，打扫起来很麻烦……”
对于担忧，黄力生能理解，但是不退缩。时代也在变，跑步正逐渐从本能演变成一种文化，演变成“现象级”的热潮。2024年全国共举办各级各类路跑赛事749场，总赛事规模达到704.86万人次，比2023年增加了100万人次。
经济学上，有一个概念叫“马拉松周期”——当一个国家的人均GDP超过5000美元并不断提高时，就会进入以马拉松为代表的全民公路长跑体育消费周期。中国在2011年人均GDP就超越了这一门槛，为马拉松赛事的普及提供了坚实的经济基础。
22年过去后，马拉松课成了厦门大学最热门的课程之一。“现在最怕每学期开课，我的邮箱、微信、QQ全部爆满了，很多都是学生要求蹭课。”黄力生说，就像现在的厦门马拉松一样，也要抽签。
同样开设了22年的，还有黄力生发起的厦门公益马拉松训练营。“每周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和地点对市民进行跑步培训，课程风雨无阻，对参与者不设门槛。除了教跑步技巧外，我还科普跑步的作用。”黄力生说。
黄力生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人在自己的带动下，踏上跑道，“他们中有人跑完了5公里，有人跑完了10公里，有人跑完了半马，也有人跑完了全马。只要踏上跑道，完成自己的目标公里数，那就是一场马拉松”。
黄力生（前中）通过发起组织厦门公益马拉松训练营，带动更多人了解跑步，爱上跑步。（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人生在世，各自精彩。黄力生说，跑步给所有普通人都提供了一个公平的舞台，无论起点高低，终点都取决于努力，“在几万人奔跑的人群中，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独特，而是说明我们都是平凡人”。
如今，黄力生已经跑完了119个全程马拉松，全长5012.205公里，要知道，连接着最繁华的城市上海与最狂野的荒原霍尔果斯的东西大动脉——312国道也不过4967公里。
跑过漫长的路程，黄力生的心态也在变化。“刚开始跑步，我都是盯着手腕上的手表跑，现在都是看着路边的风景跑。”黄力生说，“我现在追求的是把跑步‘加入’生活，人们不需要为了跑步‘减去’什么：不需要为了跑步而早睡早起、不需要为了跑步而节食、不需要为了跑步而牺牲与朋友共处的时间……而是将跑步放进我们与伙伴的生活之中。”
毫无疑问，马拉松的火爆不仅是因为竞技性，更因为它击中了时代脉搏，普通人可以追求自我、实现自我。再次回到故事的原点，黄力生说：“当初选择599作为厦马永久号码，就是希望自己能跑到99岁。后来，就希望自己身体力行，带领更多的人一起爱上跑步，科学跑步，跑到99岁。”
他说，一个人可以跑得更快，一群人可以跑得更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