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啸悲歌：林鹤年的宦台诗歌

林鹤年（1847—1901年），字氅云，又字谦章，号铁林，福建省安溪县崇信里胪传乡（今芦田镇芦田村）人，晚清福建八大诗人之一，著有《福雅堂诗钞》，其中《东海集》专为吟咏在台之作，其他各集亦间有及于台湾人物与史事，它们共同记录了甲午战争前后台湾的时代风云，展示了林鹤年在台湾沦落前、沦落时、沦落后，内心期望、失望、绝望相互交织的情感历程，既是林鹤年生命情志的真实写照，也是晚清众多爱国士人时代苦难的生动表现，具有极高的思想意义和史料价值。

林鹤年早年随父亲林远芳在台湾经商，对当地人情风貌较为熟稔。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林鹤年捐官道员，第一次以国家公职身份奉命承办台湾茶税和船捐等局务。赴任途中作《东渡感事呈唐维卿方伯家时甫星使兼怀幕府诸公》，诗云：“千里波涛悬梦寐，万家忧乐到心胸。”表达自己东渡之路虽然艰辛，但百姓忧乐才是心中要事的想法。

又云：“驿路萧萧识马周，鸢肩翻悔稻粱谋。”此句借唐朝经世名臣马周献策的典故，表达自己想为台湾发展出谋划策、殚精竭虑的心愿和努力。总体来说，这首诗展现出林鹤年抵台前对未来的抱负和信心。同年，林鹤年应台湾巡抚邵友濂、富商林维源等人之聘，“商办抚垦，拓地数百里，悉皆向化。又购西洋机器，以兴水利，创办金矿、樟脑”。

光绪十九年（1893年），林鹤年主持修撰《台湾通志》、筹办全台铁路：“海国图经星拱北（修台湾志），瀛寰车辙水朝东（扩火车路）。”对台湾的经济建设作出了杰出贡献。在台期间，林鹤年曾与多位好友吟诗唱和，时常显露出毁家报国的志愿，如“貔貅万灶欢腾夜，卜式输财愿毁家”。

甲午战争爆发前夕，林鹤年撰万言策论，详陈台湾战守形式，但未被采用。光绪二十年（1894年）七月，甲午海战爆发，台湾防务告急，朝廷派刘永福率军赴台，帮助巡抚邵友濂办理防务，林鹤年作长诗《刘渊亭副帅永福奉诏访台，林时甫星使连旬招陪板桥园燕集，酒酣述旧，并示戎机，索余长句奉纪》以记此事，开首诗云：“越国奇男子，中邦此伟人。鼓鼙思将帅，驺盖拥军民。”直接明了地表达了对刘永福的尊崇以及对其军队来台支援的渴望。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4月17日，清政府与日本签署《马关条约》将台湾割让，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联名上书反对此事，但无济于事。台民向朝廷几经请愿，也终归无效，在事难挽回的情况下，于5月25日推选唐景崧为总统以拒日，林鹤年作《乙未五月朔月日，全台绅民权推唐中丞总统民主国有纪》，诗云：“天祚扶余未可知，两河忠义盼星旗（刘营七星黑旗）。陈桥拥赵兵虞变，酂国封韩帝不疑。执梃降番尊使相，筑台朝汉长蛮夷。五洲琛赆图王会，海上楼船望六师。”其中“盼星旗”“望六师”，与陆游《示儿》中“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句有异曲同工之妙，表现了作者对祖国军队的渴望。

同年6月5日，林鹤年与林维源等遵旨携眷内渡，离台时作《五月十三日台北激于和议，兵民交变，偕家太仆遵旨内渡，仓皇炮燹，巨浪孤舟，濒于危者屡矣，虎口馀生诗以志痛》，诗云：“沧桑再见田横岛，错计燕云十六州。”此句借后晋天福三年（938年），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使得中原北宋政权长期受到威胁的典故，暗讽清廷割让台湾之事。“依来刘表原非策，哭到唐衢共效忠”，前半句借刘表治理荆州有方，但在死后却被次子刘琮举州投降曹操而痛失荆州之事，嘲讽清朝统治者妥协退让、割台卖国的不耻行为。后半句借唐衢“不悲口无食，不悲身无衣，所悲忠与义”的典故来寄寓自己不图私利、忠义为国的志向。

同日，林鹤年还作《偕家时帅内渡，留别板桥园五绝五首》，其中第五首云：“瀛岛出岫云，东海润霖雨。不负故乡心，忍望故乡树。”“瀛岛”“东海”“故乡”均指台湾岛及其附属岛屿以及周围海域，林鹤年通过描写这些地方的美景，表达对台湾的喜爱以及失去它的痛心疾首。

林鹤年内渡后，还暗中组织人力、物力，支援台北抗日的刘永福黑旗军及台湾义军。当得悉义军退守台南坚持抗日，在新竹、大甲溪、嘉义等地给日军以重创时，他欣然寄诗给刘永福，曰“兵销甲洗天河夜，只手澜回力障东”，鼓励他们抗日到底。又曰“头颅拚以传关塞，肝胆终当照古今”，盛赞刘永福舍生忘死、保家卫国的豪迈情怀。

由于清政府的妥协，不派军支援，刘永福军队在坚持4个多月后，终因弹尽援绝而失败。此时，林鹤年意识到清政府已经难以承担起光复台湾的希望，于是在诗中写道：“漏卮无计补疮痍。”而对割让台湾的无奈，他也只能通过诗歌来表现，如“满地干戈动鼙鼓，沧桑时局不胜悲”“海枯石烂看东溟，几度沧桑眼底经”等诗句，都寄托着遗失故土的悲痛与沧桑。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夏，卜居厦门的林鹤年从寓居鼓浪屿的外国商人手中购得位于鹿耳礁的园楼，加以修葺后作为定居处所，取名“怡园”，乃心怀台湾之意。林鹤年虽在这里过着避世隐居的生活，但他从未抹去对台湾的思念。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四月初七，他东望台湾，感慨万千，含泪作《丁酉四月初七日厦口东望台澎泣而有赋》，诗云：“海上燕云涕泪多，擎天无力奈天何！仓皇赤壁谁诸葛？还我珠崖望伏波。祖逖临江空击楫，鲁阳挥日竟沉戈。鲲身鹿耳屠龙会，匹马中原志未磨。”

颈联通过祖逖“击楫中流”但“空楫”、鲁阳公“挥戈反日”但“沉戈”的遗憾，与首联共同表达了自己对割台事件的无力感；尾联中的“鲲身”“鹿耳”均为台湾辖地，它们被林鹤年多次吟咏，反映出林鹤年对台湾的喜爱，末句更进一步表达了收复台湾、报效祖国的雄心壮志；颔联“望伏波”是林鹤年对有能力之士的渴望，这点在其他诗作中时有体现，如“生入玉门原是死，天教南北限英雄”“出师未捷重襟泪，授命临危万口碑”，通过对邓世昌临危受命、视死如归之爱国精神的歌颂，表达了他对当世英雄的期待。

林鹤年的咏台诗作记录了甲午战争前后台湾动荡的社会景象，字字含泪泣血，忠义之情流露其间，正如叶芾棠所云：“感事忧时之作，则又响悲意苦，以歌代哭，几于一字一泪。”张秉铨在读完《东海集》后也评价：“得失何尝关祸福，读君佳句益沾襟。”两人深刻领会了林鹤年咏台诗歌的内涵，评价公允准确。

林鹤年及众人对台湾的执着坚守和深厚情谊，展现了海东归子“一片丹心图报国”的赤子情怀，也启示后人要有“救国图强一片心”的勇敢坚毅。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