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戆章的切音字与福建海洋文化性格

从1892年到1911年，即清朝最后的20年，发生了一次关于汉字改革和汉语拼音化的切音字运动——1892年卢戆章在厦门出版的《一目了然初阶》拉开了这次运动的序幕。

卢戆章（1854—1928年），字雪樵，福建同安人。他勤奋好学，“九岁读书，十八岁应试”，府试落第后不再入科场。1875年，卢戆章南渡新加坡专攻英文。1879年返回厦门。寓居鼓浪屿时，他应英国传教士马约翰的聘请，帮助翻译《英华字典》。其间，他“感欧美各国皆拼音成文，便恍然发改造汉字之宏愿”，并致力研究漳泉十五音和话音字。其后十余年，他尽心竭力，“考究作字之法”。最后，“因将天下三百左右腔字母之至简易平稳者，又参以己见，选此五十余记号画为中国第一快切音字之字母”。于1892年写成了可以拼写厦门话的切音字专著《一目了然初阶》。该书采用声韵双拼制，共计用55个变形拉丁字母的表音符号，通过字母与韵脚（即15音）双拼切合成音，以此替代传统的汉字来为汉字注音。周有光曾说，这是中国人民自觉地提倡“拼音化”的开始。

卢戆章汉字改革的思想与实践，是在晚清变法图强时代背景下变革思潮的一脉，也是国力贫弱时期福建正直知识分子师法西洋、改革创新的时代缩影。两次鸦片战争后，晚清国势衰微、政治飘摇等问题进一步显露，激起了有识之士寻找病根、谋求改良的决心。福建一直是中国与海外交通的一个窗口，沟通中国文化与海外文化。在这样国情激荡的环境下，汉语拼音化运动始于福建，与其开放包容、传统守正的海洋文化气质不无关系。

福建位于中国东南沿海，三面环山，一面临海。这种环境形成一个相对封闭、自成体系的社会经济区域，造就了福建十分独特的区域文化：开放与传统并存。

广阔的海洋，是闽人的“粮仓”，因而经由海洋，他们闯荡世界，很早就接触各种不同的文化。他们对海外各国的认识、对西方文化的理解较为先进。因此，福建孕育了一批有创新精神的学者。他们对异域文化既不盲目排斥，也不全盘吸收，而是主张各种文化并存。及至近代，在列强侵扰东南沿海的背景下，闽人主动向西方学习，海洋又促使福建成为近代中国最早“睁眼看世界”的省份。

就汉字改革而言，福建十分独特的区域文化特点使得闽中学者能以开阔的视野、进步的眼光来看待文字，认识到汉字改革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他们意识到，汉字处在发展变化之中，其发展趋势是“字体代变、趋易避难”。这种文字改革的思想在闽地早有萌芽。早在17世纪初的明万历年间，来中国传教的西方传教士因汉字繁难，开始采用拉丁字母分析汉字读音。至1800年，福建泉州的黄谦在他的《汇音妙悟》中提出“因音以识字”，创制了一套辅助性的切音字方案，帮助泉州人读书习字；鸦片战争失败后，外国传教士陆续把《圣经》译成福建各地口语，一部分地区的口语则用罗马字母拼写出来，这就是所谓的“教会罗马字”，极大地启发了当时闽中思想先进的人士，他们视野开放，胸罗社稷，大胆向封建顽固势力的“汉字神圣，一点一画无非地义天经”的思想挑战，提出汉字必须改革。他们引进西文的拼音，并依法创制注音字母。在卢戆章《一目了然初阶》出版40年前，同为福建同安人的李鼎臣已明确提出汉字改革的主张，并设计了汉语拼音方案。后来的《一目了然初阶》以及福建尤溪人蔡锡勇所著的《传音快字》都提到了要普及教育，则必须改革汉字。这正是福建人宽广博大的海洋文化胸怀的体现。

福建山多地少，粮食短缺。这种生存环境迫使闽中学者关注社会问题，养成了务实、不讲空话的文化传统；另一方面，福建位居海滨，历史上长期有外来势力侵扰；闽人也常迫于生计背井离乡，其艰辛不言而喻，由此也更能深切体会到思乡之愁、忧国之痛。“爱国爱乡”也就铸就了闽人的精神气质。

闽人传统守正，故能在当时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背景下，在接受文字改革的同时，抵制了全面废除汉字的思想，抵御语言层面的殖民侵略，确立民族语言主体，保持民族语言独立。西方传教士曾有意识地论证西方坚船利炮的背后实为文化上的优越，认为“罗马字的应用，对于提高属于精神智力的中国基督教会是必需的”。在他们构建的语言进化论体系中，汉语被认为是“繁杂原始”的语言，应该抛弃、彻底拼音化。如韦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认为中国“读书者文理最难，可否减去文字，如西国千余载，人之所读者惟罗马文字”，建议汉字拼音化。一些中国学者也接受全面拼音化的观点，认为传统汉字与“新学”“绝缘”：如吴稚晖撰文鼓吹弃用汉字，改用简单易学的“万国新语”，即世界语。福建几位学者在外来先进文字思想指导下，开拼音化的先河，但又扎根于汉民族文化的传统，没有忽略汉字的优势，并不主张废除汉字。

卢戆章处在一个内忧外患的时代，师法西洋、自求富强，是他最大的愿望。闽人爱国务实，拒绝空谈，所以这位开创者，一方面是传播切音字的新思想的学者，同时也是识字教学的实践家。他为研究切音字，不考科举，也不虑生计，“尽弃外务，朝夕于斯”，自费出版《一目了然初阶》，“毕生汗血之资，倾而不顾”，热心推行切音字，“有从问字者，不惜焦唇敝舌以诱之”。《一目了然初阶》出版后，卢戆章在鼓浪屿乌埭角和厦门二十四崎脚召集船工、小贩开班教学。他与近代福建涌现出的许多改革家、革命者一样，秉持理想、坚定信念，为中国的进步奉献自己的一生。

自卢戆章1892年首次向社会提出切音字方案后，各种切音字方案大量出现，清末切音字运动由此拉开。切音字运动推动了汉字注音方法的革新，为后续注音字母和汉语拼音方案奠定了基础，影响不可谓不深远。1956年，文字改革出版社重新出版了《一目了然初阶》，编者写道：“这是1892年出版的中国拼音文字的第一种方案和第一本著作。我们说中国拼音文字已经有60多年的历史，就是从这个方案和这本著作算起的。”

近代闽人在文字改革方面的贡献，反映了福建在沟通中西文化交流方面的作用。在福建这块土地上，中外文化激荡铸就了福建海洋文化性格。卢戆章著述的《一目了然初阶》，所力行的拼音化运动，正是在这种海洋文化孕育下，近代闽人睁眼看世界的一个缩影。

（作者单位：福建江夏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