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在修复闽南古厝。 (受访者供图)
东南网8月14日报道(福建日报记者 赵文娟 实习生 周字艺 文/图)
袁仕璨:“做工匠的,规矩第一。别嫌慢,慢就是快。”
8月的福州,上午10点,日头正烈。记者在福州文庙修缮工地上见到袁仕璨时,他正踩在大成殿屋檐下镂空的脚手架上修补瓦当。古铜色的脸上全是汗,手掌厚茧密布。鼻梁上一副细框眼镜,反倒和一身工装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显出几分书卷气。
他拿起一片瓦,动作很轻:“凹面朝天的叫它‘阳瓦’,凸面朝天的叫‘阴瓦’。这种上窄下宽的瓦,阳瓦小头得朝下放。铺瓦时,‘压六露四’‘压七露三’是黄金原则,这样做可以防漏水、防风掀,还能省材料。屋顶坡度陡时,瓦容易下滑,我们就多压点……”
平常不善言辞的老袁,说起手艺立刻打开了话匣子。铺瓦前,他总要用凿子轻敲瓦片。叮、叮两声,或脆或闷,他一听就知道瓦片有没有暗裂、带没带沙眼——这本事不是天生的,是30年跟砖瓦打交道磨出来的。
这门手艺,是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在湖南邵阳老家,父亲是村里盖房的好把式。少年袁仕璨跟在父亲身后,拌沙灰、搬砖块,慢慢学会了砌墙、抹灰。
光是砌砖,袁仕璨就练了五六年。父亲总说:“村里人住的是你盖的房子,砖头不重,可托着的是一家人。”墙缝宽窄得一样,墙面必须垂直平整。父亲查得严,有一处不对就得拆了重来。
从父亲那学来的,还有个更重要的东西:“不管做什么,都要讲个‘规矩’。慢工才能出细活,绝不能够敷衍了事。”
10年前,袁仕璨离开湖南到了福建,入职福州市儒匠营造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干起了古建筑修复。和老家盖新房不同,修老宅讲究“修旧如旧”“最小干预原则”,动作要轻,改动要少,对修复功夫的要求也更严、更细。10年来,沈葆桢故居、刘家大院、陈季良故居……福州一处处老建筑的砖缝瓦檐里,都留下袁仕璨的手艺。
7月,全国文物行业顶尖高手齐聚四川泸州,大家比拼的是绝活儿,传承的是技艺,守护的是匠心。赛场上,面对“水土不服”的挑战,袁仕璨干了30年的“规矩”没变:对着图纸细细找位置,砖一块块砌,线一笔笔勾,每天8小时,手上一点不乱。“工人不能怕苦怕累,遇着难题,更要静下心,慢慢琢磨透。”
干了半辈子泥瓦活,他信的还是父亲传下的老理:“做工匠的,规矩第一。别嫌慢,慢就是快。”
许江辉:“让台湾同胞认祖归宗有了寄托,我感到非常自豪!”
泉州市古建筑有限公司泥瓦匠许江辉的手艺,是地道的闽南味。16岁那年,家里拮据,他放下书本,拜在老师傅庄震东门下。从打地基、砌红砖墙、粉刷铺地,到砌燕尾脊瓦——闽南古厝营造的整套工序,在日复一日的敲打中融入血脉。这一干,就是35年。
“红砖是闽南古厝的血脉,蚵壳灰是筋骨。”许江辉说,与北方石灰不同,靠海而生的闽南人,将牡蛎壳烧化,碾压成灰,与河砂、糯米浆、红糖浆拌和成“糖水灰”。这种独特的黏合剂,初时不显山露水,却深谙“慢工出细活”的哲学:“它和时间打交道,刚做好时不算结实,得慢慢‘长骨头’,比水泥懂什么叫长久。”
闽南古厝的魂,更在高翘的燕尾脊,这是许江辉最拿手的绝活。高空作业,难窥全貌,他干一步退三步,眯眼瞄瞄线条是否流畅、尖角够不够精神:“该刮的地方要舍得花功夫,眼力+耐心,才出得来那股精气神。”铺瓦片,排水更是要紧事。瓦片要一片片敲击听声,声音闷的、带沙眼的、有裂缝的都不能要。瓦槽铺设更需极尽精准,要挑选大小、弧度类似的瓦片排列:“文物不许用现代防水涂料,所以我们铺瓦必须保证水流走中线,偏一寸,遇上大风大雨,水就灌进屋里了。”
除了工艺上的严谨,盖闽南古厝还有许多讲究。“房屋朝向决定丈量尺度;大厅步口铺砌的大石砛(门槛石),长度需比厅堂阔度两侧各伸出一两寸,象征‘出丁’,寓意人丁兴旺;站在厅堂后墙望出天际,须见‘一寸白’,象征承接天地清气……”许江辉细数着这些闽南古厝的文化“密码”,也被他视为手艺不可或缺的部分。
手艺精了,许江辉的脚步也越走越远。
2019年,新加坡百年古庙后港斗母宫迎来大修。这座由早期闽南移民建造的庙宇,是当地华人的精神图腾。许江辉和团队漂洋过海,用家乡的红砖、蚵壳灰,一丝不苟地复原屋脊、修补灰塑。当庆典日来临,新加坡国家元首亲自为焕然一新的古庙剪彩。现场,一名老华侨动容地说:“和儿时拜拜的房子一模一样!”
此外,为台商修建闽南红砖墙体的江苏昆山慧聚广场、在澳门修复妈祖文化村、在泉州修复华侨建筑杨阿苗故居……经年累月,许江辉对自己的活计有了更深的感受:“我们一砖一瓦地糊,让海外华侨华人、台湾同胞认祖归宗有了寄托,我感到非常自豪!”
谢华斌:“新时代的文物修复师,除了埋头苦干,还应该让历史说话!”
前不久,一道沉睡400多年的明代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敕书(圣旨),在厦门大学档案馆/文博管理中心文物修复师谢华斌团队的手中重焕新生。
这道圣旨因岁月侵蚀而残破不堪:卷首缺失、绫丝脆化、鼠啮虫蛀、水渍霉斑遍布。更棘手的是,明代圣旨装裱修复技术的研究领域目前还处于起步阶段。
修复的第一步并非急于动手,而是先“读史”——谢华斌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查阅历代典籍文献,调研全国多家公藏单位与私人藏家的同类文物,厘清明代圣旨神秘而复杂的规制:一品至五品官员用“奉天诰命”,六品至九品官员用“奉天敕命”;圣旨的织法、材质、纹样及轴头材质因品级而异。
“这些细节若搞错,修复就成了‘篡改’。”谢华斌深知,唯有严谨考证,才能还原文物本真。他这般钻研,还有更长远的考虑——不想仅停留在就物修物,更希望为后续的明代圣旨修复研究夯实基础。
为了尽可能还原圣旨原貌,他的团队多番请教苏州丝绸博物馆,找到苏州大学的丝织品专家,按已考证的明代圣旨织造工艺重织升降龙纹、纯白绫、隔水、天头及包首等补件,基本复原了明代万历敕书原有的装裱品式。谢华斌还邀请来自上海博物馆、中国艺术研究院、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大咖”合力开展修复工作。
“作为新时代的文物修复师,除了埋头苦干,我们还应该用创新手段,让历史说话,让这个行业被更多人看见。”技术和政策的驱动,让谢华斌从埋头苦干的匠人,进阶为“一专多能”的“六边形战士”。
在这次圣旨修复中,谢华斌展开跨界合作:与厦门大学信息学院携手,团队先用人工智能技术对圣旨进行高精度和三维激光跟踪式扫描,开展数字化虚拟修复并进行人工智能辅助手工3D建模模拟修复;从圣旨本体材质、纸张纤维结构等多维度展开科学检测,为后续制定精准修复方案提供翔实的数据支撑;为了还原圣旨的字迹,团队采集了200多件明清两代圣旨的文字信息,建立圣旨字体数据库,训练AI还原不同时期的圣旨笔迹……
虽然现代科技为书画修复提供重要辅助,但谢华斌更珍视手工技艺中“不可数据化”的直觉判断,“就像再精密的仪器也替代不了医生的手术刀一样”。例如,书画修复的核心环节——清洗、揭裱、全色、接笔——必须人工完成。
美术专业出身的谢华斌一度以为,自己从事修复工作是牺牲了艺术梦想。但在为朱熹画像填补丢失的“痣”时,他通过查阅大量史料精准还原人物特征;在全色接笔时,他调制的国画颜料在不同角度光源下与原作墨色几乎一致……这些让他意识到,艺术梦想正以另一种形式得以延续。
正是在纸绢间的千锤百炼,让谢华斌在高压下仍能从容应对。比赛中,他面对数量庞大且极易移位的文物小碎片,果断放弃了常规的“湿托法”(此法需在画芯背面刷糨糊,而粘了糨糊的排笔与纸张产生摩擦力,极易挠动碎片——记者注),转而采用“搭托法”(此法不会让拼对好的小碎片移动,水分特别少,较为安全——记者注)。尽管耗时更长,但谢华斌坚持“文物安全至上”的原则,让评委对他竖起了大拇指:“我们比赛也要考察临场应变能力!”
如今,谢华斌可以自豪定义自己的使命:文物修复不仅是修“物”,更是修“文化”。
袁仕璨
许江辉
谢华斌
修复前的圣旨(上)与谢华斌团队修复后的圣旨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