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在漳州文庙传习闽南语吟诵。 郑文典 摄
新加坡青年学生在八市通过现场教学学习闽南语。(资料图片)
核心提示
日前,福建省委常委会研究审议《福建省世界闽南文化交流中心建设方案》,提出发挥福建闽南语地区台胞主要祖籍地和侨务大省优势,实施6项重点工程20条举措,奋力打造福建文化繁荣新地标,提升闽南文化影响力,助力两岸融合发展示范区建设,构建中华文化与世界文明交流互鉴的“福建通道”。
东南网9月13日讯(福建日报报业集团记者 萧镇平 林泽贵 庄钊滢)
闽南语是闽南文化的根基、古汉语的“活化石”,保存着《切韵》音系特征,是最接近唐代中古音的方言,被语言学家称为“语言的活标本”。然而,在城市化浪潮与时代变革双重冲击下,这门曾响彻南洋商埠、闽台渔港的古老语言,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传承危机。
近年来,厦门、漳州、泉州等地高度重视闽南语传承保护,夯实闽南文化的根基,传承保护好千年闽南古音。
断层危机 三代人的方言消逝史
清晨,晨曦漫过海峡西岸,闽南大地市井间渐渐漾起嘈杂声响。浓郁闽南方言与零星普通话交织,透着烟火气,也藏着方言传承隐忧。
“阿嬷,开水开了!”在漳州芗城区前锋新村,8岁的孙子努力地用闽南语对奶奶说话,奶奶却听不懂。比画半天后,老人才知孙子是普通话直译——闽南语“开水”应叫“滚水”,正确读法是“滚水滚了”。
同一时空里,厦门思明松柏长青北里小区,65岁的陈淑芬用闽南语对15岁的孙子说:“阿孙,‘灶骹’有汤,你胶己去舀。”(注:“孙子,厨房有汤,你自己去盛”)孙子却一脸茫然。这个厦门本土家庭中,孙子对闽南语“只会听不会说”,儿子媳妇虽流利些,却多是普通话直译的“半土白”,连“灶骹(厨房)”这类传统表述都改成了普通话词汇。
此类场景在厦漳泉并不少见。闽南话即河洛话,俗称福佬话,起源于黄河、洛水流域,西晋、唐、北宋时期迁移至福建南部,曾是唐宋官方语言,现通行于闽南、台湾地区,还分布在闽东北、浙东南、广东潮汕及东南亚华人社群,全球使用者超7000万人。
数十年来,曾让闽南人自豪的闽南话,在闽南本土日渐式微:有的不会说,有的说不好,有的不想说,“我是闽南人,不会讲闽南话”成为普遍现象。
现代化浪潮中,不少父母忽视从小培养孩子说方言的习惯,等孩子学好普通话,已错过学闽南语的最佳时期。
“我们那一代日常都讲闽南话,儿子这代在家讲闽南话、出门讲普通话,到了孙子这代,全家基本用普通话交流,孙子只会几句半生不熟的闽南话。”在漳州中山公园纳凉的陈秀花阿婆无奈叹息。
“由于普通话成为青少年获取知识的主要工具,闽南语传承在年轻一代中呈现‘弱化’态势,面临‘失语’困境。”九三学社漳州市委会专职副主委、闽南文化研究学者林喜勇说。
长期研究闽南文化的厦门大学退休教授周长楫多年前曾通过1000条日常用语测试揭示了更严峻的现实:70岁以上群体掌握率约80%,50岁群体降至70%,30岁以下仅存40%。2024年厦门市教育局抽样调查显示,能流利使用闽南语的中小学生不足15%。
“闽南语不只是沟通工具,更是文化基因的载体。”周长楫强调,“像‘锅’称‘鼎’,源自商周青铜器名;‘男人’叫‘丈夫’,与《战国策》‘丈夫二十不娶’同义。这些词汇一旦消失,千年语言文化便随之断裂。”
福建省闽南文化研究会会长林晓峰表示,厦漳泉普遍存在“农村>郊区>主城区”的方言掌握梯度,“但现在农村孩子很多也不会说了”,闽南语文化正面临严重年龄断层危机。
传承保护 多维度的方言拯救行动
闽南语是南音、讲古、歌仔戏、闽南童谣、闽南语歌曲等闽南文化艺术的载体。
“闽南方言一旦消逝,那些以它为载体的风俗、戏曲艺术等文化瑰宝,也将陷入失传险境。”厦门大学信息学院人工智能系主任史晓东忧心忡忡,越来越多新生代对闽南方言日渐疏离,传承保护乡音迫在眉睫。
面对危机,一场保卫“古早调”的战役在闽南大地展开,许多有识之士、专家学者倾其全力,为闽南语寻根、留根。
年逾七旬的漳州人李竹深,自幼居住在漳州古城,数十年深耕闽南文化的保护与研究。清嘉庆年间漳州籍语文学家谢秀岚先生的《增注雅俗通十五音》,是方言研究重要典籍。李竹深耗时多年校释,出版《〈增注雅俗通十五音〉校释》13册,对书中1.2万多个闽南方言用字,详尽注释读音、溯源字义,“闽南话不仅保留了很多中古音,还藏着不少上古音,希望古籍里的方言能重新‘活’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
周长楫则带领厦漳泉三地方言学专家,经过多年田野调查,编写融汇三地的《闽南方言大词典》,收录1.6万多条方言特有词汇,系统整合三地口音与用法,为方言研究传承留下珍贵档案。
在周长楫看来,方言保护已进入新阶段。“过去闽南文化推广多靠群众自发,现在政府部门主动推进,国家还把语言工作(包括方言推广)列为重点,出台文件明确支持,尤其强调‘进校园’,为传承提供坚实政策保障。”但他也指出,当前仍需完善配套,要加强教师培养,解决师资缺口,补充课本、音频等教学资源,强化媒体宣传扩大影响,“从儿童和学校抓起,建设传承基地,提升大家的参与感”。
2020年10月,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院策划的《闽南文化》系列丛书正式出版,丛书由厦漳泉等地中小学教研员、教师及作家协作完成,涵盖闽南童谣、童玩、美食、建筑、先贤、年节习俗、风景名胜、非物质文化遗产等内容,全方位、多角度呈现了丰富多彩的闽南文化。
“闽南方言典集出版是为了更好地传承,而传承要从小抓起,教育是关键!”基于此,厦门推行“12345”教学模式:一套15册教材体系,两类师资培训(本土+台湾),三种教学场景(课堂+社团+家庭),四维评价标准,五大品牌活动。海沧区新阳中心小学“方言小黑板”、集美区童谣大赛等特色项目,使90%中小学实现方言教育覆盖。
“月光照澹路,无风也有雨……”每周一早上8点,升旗仪式后,漳州闽南师范大学附属小学全体师生都会迎着朝阳齐诵闽南语经典,浓郁的闽南文化氛围扑面而来。
这是漳州推进“闽南语进校园”的生动写照。在漳州,全市各县(区)不少学校因地制宜,开发特色课程或开展特色活动:漳州市第二实验小学组织教师团队精心编撰《爱我乡音》校本教材,系统整合闽南语音韵、童谣、民俗故事等,融合语言学习与历史文化,让学生“知乡音、懂乡情”;闽南师大附属龙溪学校、漳州市实验小学景山分校、龙文区蓝田中心幼儿园等7家单位被授予全区首批“闽南语传承推广实践基地”称号。
在泉州,鲤城区去年发布“鲤承文化”闽南语保护传承“九个一”项目,涵盖线下体验空间、方言角、研究会、幼儿绘本、传播小使者队伍、少儿主题歌曲、宣传平台、闽南语学习机和趣味短视频等。丰泽区教育局与丰泽区文体旅游局定期联办的中小学、幼儿园闽南童谣大赛,成为推动方言教育的传统赛事。此外,晋江市今年2月启动了中小学(幼儿园)闽南语文化传习行动,确定70所试点学校涵盖各学龄段,并将其列为为民办实事项目,系全省首创。
“隔代抢救”是泉州鲤城区社科联主席吴湘霖多年来坚持的传承策略。他表示,保护传承闽南语迫在眉睫,“从娃娃抓起”效率最高。今年4月,鲤城区推出《幼儿园闽南语绘本》,由高校专家、幼儿园教师等多方面人才共同编纂,“下一步将继续完善推出《小学闽南语绘本》”。
创新路径 古音的现代表达方式
闽南语传承危机,多源于年轻一代认为它“土气”、“过时”、与现代脱节。为此,一些有识之士探索用潮流方式让乡音“活”起来。
“唔唔睏,一冥大一寸”;“天乌乌,末落雨……”日前,“阿嬷的歌——闽南语童谣的现代回响”展览在漳州糖仓艺术空间举办,展出了闽南师范大学退休教授张嘉星数十年研究成果。
展览以“文化解码—现代转译—多维展示与体验”为框架,泉州青年插画师吴少鹏融合插画与AI技术,将《天乌乌》《月光光》场景制成动画短片《TIAN WU WU 天乌乌》。“海龙王娶亲”奇幻画面跃然屏上,试图通过天、地、人、神、动物的人文演绎与戏剧冲突,重构东方童话的世界想象。“现场孩子直呼‘过瘾’。”张嘉星说,他希望通过沉浸式体验唤醒闽南人集体记忆,让孩子们喜欢闽南童谣、喜欢闽南乡音。
在泉州,“泉腔鲤音”平台自2022年底上线后,就赢得了众多新老泉州人的喜爱。“这是泉州市首个由党委政府推动搭建的闽南方言学习平台。”吴湘霖说,平台内容包含多元课程、语音词典、互动体验三大模块,兼具学术性、多样性与趣味性,支持“线上自学+线下交流”。平台建设者之一、返乡青年蔡景森还提炼了100个有趣的闽南语常用汉字,制成冰箱贴、抱枕、游戏卡片等文创产品。“找到闽南语的趣味性,才能触发年轻人学习的热情。”
平台搭建期间,蔡景森接触到不少年轻的闽南语爱好者,“我们办过闽南语沙龙,虽聊一些科学名词或新生事物时也会‘卡壳’,但日常交流都挺流畅”。吴湘霖则认为,家庭是闽南语传承的重要单位,“要恢复方言使用生态,让它融入生活即可”。
在厦门,午后3点的禾祥西路咖啡馆,阿伯以“讲古”演绎宋元话本,伴着“傀儡调”唱腔与战马嘶鸣,让历史在方言中复活;在曾厝垵当代剧场里,《阮厝的罗密欧》用闽南语解构莎翁经典,朱丽叶以“汝是彼粒星(你是一颗星)”咏叹调,将阳台对话情景以高甲戏科步来呈现;在沙坡尾“浪玩音乐节”上,“00后”乐队用闽南语翻唱《孤勇者》;在鼓浪屿老别墅中,游客录制闽南语祝福,声波转成图案印上明信片,收件人扫码可听见“祝你‘顺遂sūn-suī’”,触碰到汉语古老脉络。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这句话保留中古音声调,藏着闽南人‘爱拼敢赢’的精神,也是年轻人亲近方言的好载体。”在厦门理工学院闽南语专业课堂上,黄婉彬副教授正带着研究生分析《爱拼才会赢》的音韵。由她主编的《皆喜闽南》教材,从图文音频日历式内容升级为“一日一民俗、每日一句闽南话”教学视频,可借动态画面与情景演绎降低学习门槛。
此外,由黄婉彬推动组建的Amoy合唱团,改编《新学堂歌》闽南语版,创作亚运会主题曲、亮相金鸡电影节,以“科技+传统+IP”模式打造短视频与演出,让闽南语融入现代音乐。她还定期组织“闽南语沙龙”,邀台湾高校学者探讨两岸词汇差异,为《闽南方言大词典》补充鲜活案例。“闽南语不能只存在于典籍里,要在现代语境中‘活’起来,才能真正扎根青年心底。”她说。
科技为方言保护提供了更多可能。厦门大学2019年研发的闽南语AI系统,实现语音转写、实时翻译;Meta公司开发的闽南语—英语翻译系统,突破方言无文字记录障碍;闽南师大建立的方言数据库,收录500小时高质量语音样本,为机器学习提供基础资源。
“保护闽南文化生态,要将闽南方言放在突出位置,大力开展方言进校园、民俗进社区等活动,普及乡土谚语、方言歌谣等,拓宽传播推广渠道。”漳州市闽南文化研究会会长涂志伟说。
记者手记:守护共同的精神原乡
福建日报报业集团记者 萧镇平
闽南语,这门曾回荡在唐宋宫阙、漂洋过海扎根台湾的千年古音,正面临传承危机。
面对断层危机,闽南大地已奋起行动。厦门推行“12345”教学模式,90%的中小学覆盖方言教育;漳州古城竖起趣味展板,让游客沉浸式用闽南语学讲“巴豆妖”(肚子饿);泉州丰泽区童谣大赛点燃乡音薪火;更有学者皓首穷经。
闽南语是两岸血脉相连的有声见证。破解传承困局,更需跨越海峡的合力。早在20世纪,两岸百位学者携手编纂《闽南话漳腔辞典》,抢救“塍踏”等濒危词汇,乡音已成消弭隔阂的文化密码。
福建省建设“世界闽南文化交流中心”的蓝图已然展开。两岸学者应乘势而为,让闽南语从“活化石”蜕变为“活文化”。当两岸孩童共诵“天乌乌,末落雨……”时,不仅是语言的复苏,更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生动体现。守护这一语言血脉,便是守护我们共同的精神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