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团2022年在晋江演出。
东南网9月25日报道(福建日报记者 庄然 通讯员 王婷婷 文/图)
法兰克福剧场灯光渐暗,一束追光刺破黑暗。70岁的姚义炳立于台侧,指尖轻颤,悬丝下的穆桂英倏然扬眉,翎羽翻飞如电。异国孩童屏息的寂静中,那缕丝线,正牵动着一个家族百年的漂泊与坚守。
今年5月18日至21日,作为非遗代表性项目提线木偶戏(福鼎)的省级代表性传承人,姚义炳随福建省政府代表团赴德参加文旅推介会。这是他自去年9月受邀参演得到德方各界高度评价后的第二次木偶文化出海之行。
从他的口中,记者感受到的是炽热的艺术人生。
【悬丝春秋】
“一年里有330多天都在演出或训练。”日前,姚义炳刚从浙江演出回到福鼎。他介绍说,姚氏剧团正尝试创作新剧目,涵盖乡村振兴、太姥山传说、白茶文化等主题,“既要尊重传统美学,又要创新内容形式,民营剧团只有观众认可,才能发展”。
不同于福建其他地区的木偶戏,姚氏剧团将传统木偶戏表演与京剧艺术相融合,形成“通俗而不失严谨”的表演风格。其京剧的唱腔、脸谱和表演程式,在闽东、浙南地区独树一帜。
“剧团是我父亲创立的。”姚义炳的思绪回到上个世纪。
1953年,福鼎城关戏台锣鼓喧天。姚义炳的父亲姚仁贵手提新刻的木偶登台亮相,满座皆惊——木偶衣饰华彩夺目,唱腔竟是字正腔圆的京剧西皮二黄。
这位从闽东乡野走出的艺人,以独创的“京剧提线木偶”开宗立派。当时的闽浙边界,木偶戏班林立如繁星。姚仁贵从唱腔、服饰到偶头雕刻全面革新,一改土腔土调,“仁贵班”迅速脱颖而出。
每逢年节,两省边界乡民以请到“仁贵班”为荣,班社鼎盛时演员达20余人,巡演足迹远抵浙南。
幕布后,年仅8岁的姚义炳在煤油灯下蹙眉苦背《小开门》曲牌。姚仁贵立于身后,戒尺在掌心轻叩:“三夜背不下,莫想上戏台!”
“学艺虽苦,却充满趣味。多亏父亲当年的严格!”姚义炳感慨道。然而12岁首次登台时,他还是演砸了——
那夜油灯熄灭后,姚义炳蜷缩在打补丁的被褥里,泪水洇湿荞麦枕。线绳在指尖勒出的血痕火燎般灼痛,父亲当众的叱骂犹在耳畔。啜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惊动了巡夜归来的姚仁贵。
粗粝的手掀开粗麻蚊帐,油灯映亮父亲的脸。看到儿子肿如核桃的眼,这位素来冷硬的班主喉头滚动,终是坐到床沿,用生满老茧的指腹揩去孩子面颊的泪:“疼?莫怨爹严苛。”他将儿子小手拢入掌心,线绳勒出的紫痕刺痛双眼:“戏比天大!白米饭多珍贵啊,老百姓不舍得吃,给我们,对得起他们吗?”
见儿子抽噎稍止,姚仁贵从怀中摸出块麦芽糖塞进他嘴里,声调陡然温软:“你现在吃苦头,往后才有真甜头。”晨光初透时,姚义炳迷迷糊糊感觉身上一暖——父亲用热毛巾替他敷着红肿指尖,那佝偻背影在窗棂间定格成永恒剪影。
转眼到了20世纪80年代,“姚家班”大旗仍猎猎作响。年演300余场,“闽东第一家”名号响彻闽浙边界。提线木偶是养家“金饭碗”,姚义炳与父分授学徒,门庭若市。鼎盛时,戏箱装满5架牛车,夜宿祠堂常有村民端来热腾腾的粉干蛋酒。
未料时代洪流骤至,电视荧屏很快带走了绝大多数观众。最后一场封箱戏后,姚仁贵颤手抚过相伴半生的关公木偶,老泪纵横。剧团解散夜,姚义炳独坐空箱上,院中桂花簌簌落满肩头。
【拈花化偶】
“剧团解散后的那些年,我一直辗转外地经商。”姚义炳说着,眼神一暗,指间烟蒂微微发颤。“可心底那团火——对木偶戏的痴念,从没熄灭过。”
2010年腊月,寒霜凝窗,已下海多年的姚义炳蹲在旧戏箱前点烟。橘红星火明灭间,箱底泛黄的宣纸赫然入目——那是20世纪50年代“仁贵班”在浙南连演33场的戏单,墨渍已被岁月洇成淡痕。
但重建戏团谈何容易。“第一关就是钱。”姚义炳说,“好在老伴愿意支持我!”
“盖房那年,你天天说‘夯地基如走台步,一步踏错全盘歪’。这房,就是咱们的戏台!拆了戏台——”老伴喉头哽咽半刹,声调陡然升高,“就为续上那缕弦音!”
“爹,您攒的招牌不能砸我手里。”姚义炳攥紧房本冲出家门。过户签字时,姚义炳手中的笔三次滑落,墨点溅如泪痕。卖房的钱,当天便换成灯光音响,空荡库房里新漆的“福鼎市姚氏京剧剧社”木牌映着光,恍若当年父亲在祠堂挂起的“仁贵班”匾额。
首演当天,暴雨倾盆,山路被泥石流阻断。60多岁的姚义炳率学徒扛箱徒步,胶鞋深陷泥泞。
行至溪涧,学徒脚底打滑,系着穆桂英木偶的戏箱眼看要落水。“护箱!”嘶吼声中姚义炳扑身垫底,箱角重重撞上肋骨。待爬至村寨,众人满身泥浆,台下仅3名拄拐大爷守候。
“开戏!”姚义炳吞下止痛片提线上台。雨声如鼓点,《定军山》唱腔穿云裂石。曲终时,90岁的畲族大爷捧来姜茶:“这声黄忠刀劈夏侯渊,我50年前听过。”
3年间,新剧团走遍闽东182个村落,年均义演210场。常有观众不足10人,老姚仍唱足全场。这股不服输的劲儿,让星火终于燎原。
2015年深冬,姚氏剧团创排《蓝姑与白茶》,学徒们以线牵花模拟采茶舞,暗香随舞步流转,戏中“白茶祭山神”的绝活自此诞生——木偶翻越台阶,白瓷茶盏在木偶手中纹丝不洒。剧团展示的融合太姥文化与白茶文化的传奇故事让观众叹为观止,得到社会各界广泛好评,火爆出圈。
“剧团‘活’了!”姚义炳忆及往事,眼眶微红,“从解散边缘重回正轨,如今团队已发展至10余人。我们坚持商演与公益并行,尤其是‘非遗进校园’从未间断。”
【薪火三问】
剧团虽重焕生机,传承危机却如影随形。姚氏木偶融京剧魂、闽东骨,一招一式皆需十年以上磨砺。若无师傅手把手教,这百年技艺恐成绝响。
2024年,霜晨月落戏箱前,姚义炳正为赴德演出整备行装。他蓦然瞥见箱底压着的旧戒尺——就是父亲当年教他提线的那柄。尺身裂纹里积着陈年松烟墨,恰似时光浸染的丝线。
“没有学不会的学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师。”说起爱徒陈方满,姚义炳目光温和,“起初觉着这孩子天赋平平,可他那股钻研劲儿和对木偶戏的痴心,实实在在打动了我。”
初收陈方满为徒时,少年提线如握锄,穆桂英的翎羽总缠成乱麻。
一个暴雨夜,戏班返程车陷泥沼。众人推车间,突见公路尽头亮起手电筒灯光——陈方满怀抱木偶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片塑料布紧紧裹着箱子,在狂风中猎猎如旗。
“老师,我怕潮气蛀了偶头。”少年跳下车,鞋子陷进泥水浑然未觉。箱中关公面颊光洁,他自己的裤腿却溅满污斑。
此后,陈方满的父母载着孩子晨昏奔袭。只要姚义炳周末有空,清晨5时就送孩子来学早课,深夜再载着熟睡的少年归家。姚义炳常见陈母蹲在戏院墙角,就着路灯缝补扯断的偶丝。
最冷的腊月排练厅,陈方满线控的蓝姑偶终于能稳稳地托住茶盏。少年雀跃欢呼时,姚义炳却看到了他冻裂的指缝——那渗血伤口里,蛰伏着比天赋更珍贵的火种。
正说着少年的故事,窗外忽传来清亮戏腔,如今已17岁的陈方满学艺已有6年整,可独当一面演主角,正在院中晨练,“看枪!”
姚老将尺横置少年掌心,“执此尺者须答三问——”
“一问可耐三千场冷寂?”青年线控木偶金鸡独立:“耐得!”
“二问敢闯新程辟新天?”枪尖划出银弧:“敢闯!”
“三问可能守住这门活着的祖宗?”陈方满线牵的穆桂英倏然单膝点地,翎羽在光尘中炸出无声却铿锵的回应。
姚老眼眶骤热。这柄尺,终究要递到新生的掌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