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不断推进环评改革，既守住生态底线又促进经济发展。图为风光秀丽的木兰溪流域。福建日报记者 施辰静 摄

核心提示

环评，是指在工业项目改建、扩建前，科学预测和评估其可能对周围环境的影响，旨在提前制定措施预防或者减少项目对环境的破坏和污染。对于企业而言，环评是决定项目动工与否的一道“硬杠杠”。然而，由于环评管理尚不够精细化，有时反而制约着经济的发展，所以不断深化环评改革势在必行。

2024年9月14日,生态环境部办公厅印发《关于进一步深化环境影响评价改革的通知》，根据文件要求，全国7个省、市各有2个典型地级市全域开展优化环评分类管理试点工作，即取消部分行业建设项目环评审批事项，由排污许可、事中事后环境监管有效承接。其中，福建的宁德、莆田列入试点，今年2月以来，两地积极开展优化环评分类管理试点工作。此项改革为当地减轻企业经济负担、加快项目落地投产带来了哪些积极作用？试点工作即将满一年，改革还存在哪些优化提升的空间？近日，记者走进项目现场寻找答案。

东南网12月29日报道（福建日报记者 赖昊拓）

从3个月缩短为3天

在莆田，“第一个吃螃蟹”的是当地卫生用品龙头企业福建新亿发集团。

位于涵江区的该公司生产车间内，纸尿裤、卫生巾等产品正快速地通过实时检测，随后被 分门别类地包装；在不远处的智能工厂建设工地上，脚手架已搭到4层，工人们正在穿梭忙碌，预计该项目将于明年年中竣工。

今年3月，福建新亿发集团计划将生产线从6条增至12条，正当公司生产中心副总经理章先盛做好了“折腾”的心理准备时，当地生态环境部门却带来了该扩产项目可以豁免环评的好消息。

“从业以来，每次编制环评、实施项目竣工环境保护验收的费用需要十几万元。”章先盛回忆道，按原有的环评审批程序，建设项目需经过编制环评、受理公示、专家审查、技术评估、报告修改、批前公示等一系列环节，整个过程大约历时3个月。算上项目落地时间的延长，越大的公司付出的成本越高。

然而，听到全新的惠企政策，公司最初将信将疑，仍认为环评是道“必答题”。

“这么多年来，企业都提交环评，现在主管部门主动告知不需要了，我没遇过类似的情况，心里难免有些打鼓。”章先盛表示，一方面担心不被行业内上下游企业认可，另一方面也担心政策变动可能带来的风险。

涵江区生态环境局干部耐心解释，让章先盛吃下了“定心丸”。豁免环评不意味着放松对环境污染的严管，而是取消对纸制品制造这样生产工艺简单、污染防治措施成熟、环境影响较小的行业的环评审批，使企业在享受“免批”政策红利的同时，通过“事前承诺+事中履约+事后监管”模式，实现清单式管理。

以福建新亿发集团为例，其主要环境影响来自粉尘、噪声和废甲烷。如今该公司使用的回收系统可实现粉尘零排放，噪声基本被厂房所隔绝，微量的废甲烷排放则在当地制定的行业准入指引标准内。在提交取消环评申请获得生态环境部门复函后，其生产线扩建成为莆田市试点行业内首批豁免环评的项目之一。

今年4月，福建新亿发集团的新生产线提交申请后，一个月便建成投产，落地周期缩短超3个月，节省资金成本超6万元。由于公司的智能工厂扩建项目同样符合试点要求，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公司在今年6月初提交取消环评申请函，3日后便顺利取得复函。

据统计，今年2至9月底，莆田市共为28个项目出具取消办理环评手续的复函，指导完成排污许可手续21家，其中19个项目已顺利投产，平均为企业节省时间成本3个月，单个项目节约经济支出6万元左右，为项目早开工、早落地、早投产按下“加速键”。

结合试点情况，福建省生态环境厅向生态环境部建议“纸制品制造”可以在后续修订《建设项目环境影响评价分类管理名录》时，将报告表降级为登记表管理或者免于办理环评手续。在12月3日生态环境部新发布的名录修订征求意见稿中，“纸制品制造”取消环评报告表，为国家名录修订积累了福建经验。

“一本厚书”变成“一张清单”

为何此次试点选择莆田和宁德？作为省环科院改制的第三方咨询公司，福建金皇环保科技有限公司是宁德市政府聘请的技术支撑单位，参与当地试点方案的编制工作，公司工程师杨恺分享了他的看法。

“莆田是传统轻工业强市，宁德是近年崛起的新型工业城市，二者都有较完备的工业制造体系，与生态环境部发文中的31个试点行业的重合度较高，在省内具有较强的代表性。”杨恺说，选择试点的行业作为当地传统特色优势行业，发展时间久、产业积淀深厚，相关行业对环评的要求比较熟悉，具备“尽力而为”的基础。

在杨恺看来，两地经济体量适中、生态环境行政力量适中，对于环评改革在全国的铺开也具备“量力而行”的适配性。试点探索将摆脱环评的“单打独斗”，打出生态环境分区管控、排污许可和环评协调联动“组合拳”，推动生态环境部门的审批职能向服务企业延伸。

位于福鼎市白琳镇金山工业园的福建玄武石材集团有限公司，便是此项服务的受益者之一。在公司车间内，记者看到，得益于功能完善的喷淋设备，原先石材加工产生的粉尘如今不再飞扬，“规规矩矩”地随水流进入回收塔。经过处理的玄武岩颗粒，可以用于道路、停车场铺设和水净化，为企业带来一笔额外的收益。

“玄武岩石材加工是当地历史悠久的特色产业，20世纪末一度占福鼎财政收入的‘半壁江山’。”宁德市生态环境局行政审批科干部洪恒森介绍，宁德生态环境部门深入调研当地主导产业链延伸发展需求，申请“汽车制造”“砖瓦、石材等建筑材料制造”等4个行业作为取消环评试点，并以当地打造标准化石材产业园为契机，有效落实生态环境分区管控要求。

福建玄武石材集团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蔡佳培回忆，过去福鼎石材加工厂有400余家，呈现“小、散、乱”的分布格局，废石渣无序堆放，污水未规范收集。2018年起，当地通过政企合作，将全市石材企业整合为28家，并引入降噪、除尘、污水处理等设备，实现环境影响可防可控。

“近年来，在宁德生态环境部门推动生态环境分区管控、‘打捆’环评的指导下，园区内多家企业可联合委托第三方编制环评，这样的‘团购’使每次环评费用下降至6万元左右。”蔡佳培说，即便如此，较长的等待周期仍是一大痛点，环评冗长的内容大多也对企业参考价值有限。

今年的试点工作，便是对当地推动石材行业与环评改革的有效承接。

在蔡佳培的办公室内，记者见到了由宁德市生态环境局组织编制的《建设项目生态环境准入指引表》，依照行业特点，该表将各类废弃物排放标准、污染防治措施、环境管理要求清单式罗列。企业只需对标对表落实各项措施，便能实现“准入即合规”。

得益于前期扎实的行业环境影响治理，包括福建玄武石材集团在内的园区多家企业今年顺利豁免环评。洪恒森告诉记者，原先环评的“一本厚书”变成了“一张清单”，企业则由“请人评审”转向“主动对标”，这对企业环保责任意识和政府审批效率的提升可谓是一次双赢。

自试点工作启动至今年第三季度，宁德生态环境部门入园区进企业完成政策宣贯1000多人次，共15个项目成功实施免于环评审批，平均每个项目审批时限由原先的30日缩短至当日即办，累计为企业节约资金150多万元。

由“人防”向“技防”跨越

环评改革关系着社会的方方面面，如何做到既“放得活”又“管得住”，是各地在实践中时常要面对的议题。

对此，长期致力于环境政策工具研究的华侨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行政管理系主任王惠娜建议，面对从环评审批到项目全周期服务的职能转变，生态环境部门需兼顾为企业减负和监管不缺位，实现这一目标的突破口在于加强数字技术的应用，推动监管关口前移，由“人防”向“技防”跨越。

“数字技术的应用不仅为更全面、高效的监管提供了保障，数据资源要素本身也是生态环境治理中的一笔宝贵资产。”王惠娜说，更大范围的环保数据共享，不仅能破解各地环评改革进程不一致、不全面的困境，也有助于行业协会建立绿色声誉机制，提升企业自律。

与深圳、上海浦东新区同为国内首批试点，厦门环评改革相较省内其他城市更为先行。据厦门市生态环境局环境影响评价与排放管理处处长詹源透露，随着当地环评改革的深化，“政府加担子，企业减少负担”的效应愈加明显。目前，厦门环境准入告知承诺制已涵盖全市66类报告表，累计指导超过1.3万个建设项目优化选址、调整布局或工艺。

“多数企业在环保领域的违法不是因为主观故意，而是信息不对称。”詹源说，因此在环评“瘦身”的过程中，生态环境部门有责任为企业环境影响“明底线、划边框”，这并非凭借行政者的人力所能完成，而是需要充分依托科技力量这个宏大工程。

以厦门构建的全国首个生态环境分区管控应用平台为例，通过整合239个要素图层与10万余条准入条件，将原本需要跨部门会商的复杂研判，转化为5分钟的智能分析。该分析模型将国土空间、生态环境、市政设施等数据要素深度耦合，不仅让项目选址从“盲人摸象”变为全景透视，还通过AI预警机制为项目投资设置了“避雷针”。该分析模型运行以来，已避免无效投资12.46亿元。

近日，建立“AI快审+专家精审”机制也在厦门市生态环境局投入运行，在生态环境分区管控应用系统基础之上，拓宽环境准入集成数据使用路径，实现了人工智能实时问答、5分钟自动图层检索准入研判、2分钟智能生成批复文件等辅助审批应用场景。这种人机协同校验，既消除了人为因素导致的审查偏差，又为专家资源聚焦重点问题腾出空间。

“为充分发挥数字平台的力量，我们也在机制创新上苦下功夫。”詹源介绍道，厦门在翔安南部新城等11个片区开展区域综合评估（环境影响），覆盖国土面积超80平方公里，并将成果纳入生态环境分区管控平台。区域内符合主导产业方向的项目，可直接引用区域评估结论，简化或豁免单体环评。变“企业付费、单体评价”为“政府埋单、整体评价”，已有上百个项目受益，平均每个项目节省环评费用数十万元。

据了解，如今智能选址分析平台、福建省生态环境分区管控数据应用平台也在省内各地投入使用，配合开展试点项目排污许可证和排污登记内容100%抽查复核；对频繁被投诉的试点行业、辖区生态环境质量未达到要求等情形，实施终止试点等退出机制……以项目全周期服务，助力环评改革在全省行稳致远。

记者手记

破解“重审批轻监管”难题

福建日报记者 赖昊拓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长期以来，建设项目生态环境监管领域普遍面临“重审批、轻监管”的痼疾，这一难题具体体现在人力与任务量严重不匹配、专业监管能力存在短板以及监管资源分配平均化等多个层面。以福建省为例，全省年均需审批、备案项目逾万个，而环评与执法队伍仅千余人，且需兼顾其他执法任务，人少事多的矛盾异常突出。加之石化、钢铁等高复杂行业对执法人员的专业素养与实践经验要求极高，使得能胜任此类项目监管的优秀人才更为稀缺。此外，由于监管重点不够突出，各类项目均需投入行政资源，导致对真正污染重、风险高的项目反而投入不足，影响了监管的实效与威慑力。

面对这一系统性挑战，福建省率先探索破题之道，于2020年在全国较早出台《构建建设项目全链条环境监管机制的指导意见》，旨在从根本上解决建设项目事中事后监管中“谁来管、管什么、怎么管”的核心问题。

在破解人少事多矛盾方面，通过环评审批系统、移动执法平台与“亲清服务”平台的互联互通，审批信息得以自动推送，确保项目第一时间纳入执法视野，强化了环评与执法的无缝衔接。同时，清晰界定省、市、县三级监管责任边界，并融入环境监管网格化体系，形成了上下联动、属地为主、协同配合的格局。我省鼓励企业自律的举措尤为亮眼，通过建立自主报告、整改提升的渠道，并对符合条件者实施审慎包容处罚，构建了监管与守法双向互动的新模式。

为扭转监管“一刀切”的粗放局面，我省依据行业环境影响、风险等级与社会关注度，对项目实行分类管理，实现从“大水漫灌”到“精准滴灌”的转变。根据项目建设的事中、事后不同阶段，明确差异化的监管重点，使监管举措更贴合项目实际进程。此外，通过制定事中事后监管清单与日常检查表，统一监管标准与频次，实现了监管内容的精准化与规范化。

针对信息化监管手段不足的短板，我省强化智慧赋能，以科技力量推动监管落到实处。借助系统融合与数据自动推送，变“人跑腿”为“数据跑腿”，大幅提升效率。依托“生态云”平台，拓展非现场执法方式，并配备无人机、便携监测仪等现代化装备，增强了对隐蔽性环境违法行为的发现与打击能力。同时，将企业环境信用评价深度融入监管，把建设单位、第三方机构等的失信行为纳入信用平台管理，使信用评价结果更客观，失信惩戒更有力。

福建省构建的全链条环境监管机制，正是一项坚实的制度“软实力”。它推动监管体系深刻革新，将制度优势转化为治理效能，为破解“重审批、轻监管”的痼疾提供了解决方案，成为生态环境高水平保护与高质量发展不可或缺的“硬支撑”。

莆田市制鞋业、木质家具制造业、纸制品制造业、印刷业四个优势产业的建设项目，若符合生态环境分区管控要求及园区规划环评，可取消环评手续。图为莆田一家制鞋企业生产车间。福建日报记者 施辰静 摄

因环评豁免，位于莆田涵江的福建新亿发集团扩产项目今年快速投产。福建日报记者 赖昊拓 摄

近日，顺昌县公安局“生态110”民警、蓝天救援队志愿者采取“无人机+摩托艇”的方式，加强富屯溪流域生态保护巡查。 王旺旺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