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社火间的落寞芗剧 百年芗剧走上艰难复兴路

来源:东南网 | 作者:张辉 | 时间:2016-09-29

龙海市芗剧团出品的现代芗剧《生命》剧照

龙海市芗剧团传统剧目《周成过台湾》(资料图片)

一有空,邵魁式就会抱着曾孙女一起看歌仔戏。

核心提示:

9月12日,福建地方戏经典折子晋京展演开幕。来自八闽的39个传统折子戏,汇聚京城。拥有60年历史的龙海芗剧团,携经典剧目《李妙惠·哭五更》亮相。去年年底,该团排演的大戏《生命》,在福建省第六届艺术节上摘得最高奖。

作为芗剧发源地之一,漳州龙海市被称为“戏窝子”。这里分布着超过百家民间芗剧团,演出市场年产值过亿元。芗剧源起于古老的漳州锦歌,与歌仔戏一脉相承。在邵江海等大师的推动下,芗剧不仅唱响芗江流域,还对东南亚地区的戏曲文化产生深远影响。眼下,芗剧演出依然在广大乡村大有市场,但它也遭遇着观众流失、人才断层、演出质量下滑、市场化探索遇阻等困境。老中青芗剧人,正在思考其复兴之路。

东南网9月29日报道(福建日报记者 张辉 通讯员 蓝腾 周志荣 文/图)

芗剧世家四代传承

最近,78岁的芗剧老艺人邵魁式正忙着修改原创剧本《南北界》。他是一代宗师邵江海的儿子,演了一辈子芗剧。退休后,邵魁式住在浮宫镇丹宅村老家,依然笔耕不辍。但他说,父亲才是真正的“戏痴”。

在邵魁式童年记忆中,邵江海总是不着家,长期跟戏班在外演出。上世纪20年代,源自漳州锦歌的歌仔戏,跟随台湾戏班渡海回闽,并很快流行于厦漳一带。天生好嗓子的邵江海跟着台湾人学戏,成了当红名角,人称“江海仙”。

邵魁式6岁时,邵江海回到龙海,当起了戏班师傅。“没演出时,父亲就盘坐在草席上教小演员念台词,每场戏台词念到七八成时,才开始教表演动作,每个演员都要手把手地纠正。”在邵魁式眼里,戏剧几乎是父亲生活的全部。每晚演出结束后,演员们都睡了,邵江海便拉来一只木箱,箱上摆着稿纸,左手夹着烟斗,右手执笔,伏在箱子上创作。“父亲总是说,只有接地气、能引起老百姓共鸣的剧本才是好剧本。”邵魁式说。

抗战期间,歌仔戏被禁演。邵江海回到丹宅村开荒种地。但他依然心心念念着歌仔戏。其间,他与林文祥等艺人将歌仔戏改造为闽南改良戏。新中国成立后,台湾歌仔戏霓光班与漳州改良戏新春班强强联合,芗剧艺术自此定型。

1980年,邵江海罹患肺癌,弥留之际留下了一段芗剧口述历史后便与世长辞。但邵家的芗剧事业并未因此中断。上世纪90年代初,邵魁式与邵江海义子邵庆辉创办民间芗剧团“艺声芗剧团”。演而优则编的邵魁式,自称“月港的小船驶不向大海”,作品虽未获得官方奖项,但龙海的百余家民间芗剧团几乎都演过他的本子。邵魁式创作的《慈云走国》曾红极一时,甚至被移植为潮剧剧本。

让邵魁式欣慰的是,邵家的芗剧事业后继有人。他的儿子曾丰山和儿媳,都是当地闽江芗剧团的台柱子。他的孙子,1985年出生的曾武森硕士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是徐克、张艺谋等名导的后期团队成员,参与制作《智取威虎山》《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等影片。从小受芗剧文化熏陶,深刻影响着他的创作。“爷爷从小就告诉我,剧本创作要反映底层老百姓的故事。”曾武森说。

乡村社火间的落寞芗剧

事实上,芗剧不仅没有失传之虞,其演出市场还称得上红火。当前,龙海市面上活跃着100多家民间芗剧团,年产值超过1亿元。2015年,官方剧团龙海芗剧团的演出收入近150万元,演出场次约300场。“在闽南乡村,大部分村社每年要多次请戏班子搭台唱戏。”龙海芗剧团团长康国祥说。

即便如此,邵魁式依然怀念芗剧兴盛时的上世纪80年代。“光是丹宅村就有五六个剧团,村里经常演到凌晨三四点,村民铺上草席,摆上茶水点心,席地看戏,不少戏迷为一场戏走上10多公里山路。”近年来,他明显感受到芗剧观众正在流失。对此,曾武森亦有同感:“芗剧大多是演给神明看的,台下的观众只剩下老人,早年看客兴致勃勃讨论剧情的场面不再。”

芗剧演出的质量也每况愈下。这首先体现在优质原创剧本的匮乏。“基本没有人写剧本了,民间剧团要么用观众看腻了的陈年本子,要不东拼西凑,相互抄袭。”龙海市戏剧(芗剧)研究所所长康志星说,芗剧原创能力不足,源自编剧的付出难以得到相匹配的经济回报,“耗时三四个月写成的剧本,最多只能卖到1000元”。

对于芗剧团而言,买剧本、添置道具、请导演和作曲,一部新戏至少需要数万元的成本。但演不了几次,便会遭遇同行剽窃。由于当前芗剧版权保护基本为空白,维权是个难题。

演艺人才的断层,是另一尴尬。“父辈艺人功底深厚,可称为‘匠人’。但民间剧团的年轻一代演员,唱戏为谋生手段,缺乏钻研精神,演出质量难以保证。”曾武森说。

反观更为专业的官方剧团,情况也不容乐观。康国兴坦言,当前地方艺校普遍面临招生困境,人才不断流失。“一个成熟演员的月收入不过三四千元,加上迟迟难以解决的编制问题,不少芗剧人才望而却步,或者流向民间剧团,甚至逃离芗剧业。”他说。

去年,龙海芗剧团排演原创大戏《生命》,前后历时3个半月,耗资近200万元。这是剧团自身无力承担的,只能依靠政府拨款。

龙海芗剧团曾探索过其他创收渠道。“我们也曾效仿台湾电视歌仔戏的做法,与电视台合拍了10部芗剧电视片,结果每部只拿到了1万元的版权费。不仅收入有限,还导致观众不愿意看电视播过的剧目。”康国祥说。

探索百年芗剧的复兴之路

面临困境,有识之士正在积极求变。出生于芗剧世家的曾武森,立志要重振芗剧事业。如今,主攻电影领域的他,是徐克、张艺谋等名导的后期团队成员,计划用现代艺术形式改良传统芗剧。

“我想将现代舞台表现形式、多媒体技术和声光电元素融入芗剧表演中,让芗剧不仅偏居乡村社火间,更能有演唱会般的表演规格。”曾武森还打算将现代流行音乐的元素嫁接到芗剧中。在他看来,那首《身骑白马》正是歌仔戏与流行音乐相结合的典范。

尽管还未有独立导演的长篇作品问世,但曾武森一直有个“三部曲”计划。“我希望以闽人下南洋、邵江海生平、芗剧文化的现实困境为题材拍摄电影长片,反映芗剧与闽南地区的历史文化变迁,唤起更多共鸣。”曾武森说,电影《霸王别姬》是他的创作标杆,“我身上一直流淌着曾祖父的血液”。

事实上,曾武森并不孤单。在龙海,有一帮90后芗剧迷,自发参与芗剧宣传与推广。1996年出生的陈志伟是成员之一。“我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看戏,之后在网上结识了一票戏迷。”如今,陈志伟为龙海芗剧团义务运营官方微博,实时发布剧团的演出动态等信息。

同时,地方政府正在探索芗剧可持续发展路径。去年5月,当地成立了芗剧研究所。当地还投资千万元,将旧厂房改造为骑龙山文创园。未来,这里将作为芗剧演出、艺术交流与理论研讨基地。从2011年开始,龙海采用剧团与学校联合办学模式,在龙海市职业技术学校开设芗剧中专班。5年来,这里已经输出超过百名芗剧人才。

最近,康志星正忙着为一批新剧本编曲。芗剧研究所还发起了“政府买剧本”计划。政府以每部4000元的价格,向社会征集原创剧本,无偿提供给各个剧团使用。这次活动共收到20个原创剧本,其中不少作者是90后年轻人。

邵江海的后代,则希望能够重新修缮邵江海故居,并将其作为芗剧历史、邵江海作品的展示基地,以此形成更加浓厚的芗剧文化氛围,将芗剧文化打造为龙海的地域名片。

西岸话廊>>>

民间传统艺术复兴,路在何方?

眼下,谈及民间传统艺术,言必称传承危机、失传之虞。相比起处于失传边缘的濒危艺术,百年芗剧无疑是幸运的。在地方剧种普遍凋零的大背景下,芗剧依然能够以社戏的形式,在当地小有市场。

由此可见,对于民间传统艺术,一味地消极唱衰,实无必要。饱经风霜的古老艺术,自有其内在的原生动力与顽强的生命力。加上保护与发展传统文化日渐成为共识,芗剧的前景更加可期。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忽视芗剧等民间艺术所面临的困境。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是,曾经拥趸众多的芗剧,观众群正逐渐流失。当更加多元且便捷的文化形态蜂拥而入,老百姓的精神娱乐生活自然面临着迭代更替。当一项艺术赖以生存的市场基础不再,它将不可避免地陷入人才断层、质量下滑的恶性循环,最终积重难返,走向消亡。

复兴,几乎是所有传统民间艺术所面临的共同课题与历史使命。但何以复兴?有识之士不乏探索。

情怀驱动。在艺术领域,我们从不缺个人英雄。作为匠人,他们守土有责,几十年如一日地为古老艺术呕心沥血,同时可能要忍受生活的困顿与旁人的误解。这固然是值得敬畏与称道的。但问题在于,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大,又能持续多久?英雄白头,这项事业或将难以为继。

政府买单。这是最普遍也是最立竿见影的做法。传统民间艺术的传承与保护,被当作一项公益事业,财政经费支撑着其生存与发展。对于那些缺乏创收能力的民间艺术,这更是生存的根基。但其局限性在于,不少地方财政薄弱或领导不够重视,往往难以落实扶持政策,断粮危机随时可能出现。更重要的是,只输血不造血的保护,依然不可持续。

市场化探索。普遍的观点认为,这是传统民间艺术再现生命力的最好出路。足够强大的创收能力,自然对人才具有吸引力,而人才是民间艺术发展的最大动力。然而,以芗剧为代表的地方剧种,天然难以具备商业属性,加上方言限制,要走出原生地并获得更广泛的认可,谈何容易。但这并不是说市场化路径就行不通。关键在于,如何找到最契合的商业模式,这需要艰难而漫长的探索。

传统民间艺术的复兴,势在必行。如何复兴?并没有一条能够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法则,无论是情怀坚守、政府支持,还是市场化造血,都是不可或缺的环节。对于民间艺术及其艺人而言,需要更加全面的思考与探索。唯有如此,传统民间艺术的未来之路,才能行稳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