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春县高甲戏艺术保护传承中心的一次乡间演出中,观众以老人和孩子居多。 福建日报记者 林熙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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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中共中央宣传部、文化部、财政部联合印发《关于戏曲进乡村的实施方案》。方案提出,到2020年,在全国范围实现戏曲进乡村制度化、常态化、普及化。
社戏,曾是乡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仪式。它参与了许多农人的人生要事——添丁加口、金榜题名、生老病死,也见证了农村的许多重要仪式——丰收、庙会、祈福。而今,乡土社会的巨变,悄然影响着乡村戏曲的传承与发展路径,从而引发关于乡村戏曲市场落寞与复兴的讨论。
在广大闽南乡村,戏曲市场则有着更为独特的生命线。从商业与文化两个角度审视,可以窥见兴盛与式微两种截然不同的乡村图景。一方面,乡村戏曲市场从未消亡,深刻的民俗信仰源源不断地转化为演出订单,并生发自成一体的商业生态圈;另一方面,乡村戏曲的观众正逐渐流失,演出的品质每况愈下,请戏更多是一种仪式传承,而非艺术欣赏。
我们以漳州芗剧、潮剧两大主流剧种为观察样本,试图完成一幅闽南乡村戏曲市场画像。
东南网11月19日讯(福建日报记者 张辉 通讯员 吴楠 周志荣)对于闽南乡村戏曲而言,正值发展之春。但白璧含瑕,不容忽视。近日,本报记者深入调查,与您共聆繁荣背后的声音。
“戏窝子”
28岁的南靖人陈小丹是新晋团长。
陈小丹高中毕业后开始学戏,辗转于漳州与厦门的多家民间剧团后,入读龙海市芗剧职业中专班。去年农历十二月,正值闽南乡村请戏旺季,她聚集20名行家,在龙海成立长鑫芗剧团。这个规模在龙海属中上水平。
作为福建五大地方剧种之一——芗剧的发祥地,龙海素有“戏窝子”之称。芗剧界一代宗师邵江海,早年便在这里学戏、唱戏、传戏。历史上,龙海一度聚集过逾200家芗剧戏班。
1976年,20岁的康国祥加入国营剧团龙海市芗剧团,他还记得当时农村芗剧市场的红火:“彼时,公办剧团虽已恢复建制,但仍无法满足广大市场尤其是农村市场的需求。一年演了300多场,农历八月出门十一月才回家。”
在市场带动下,龙海的民间芗剧团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它们或由国营剧团的骨干“下海”创办,或由民间优秀演员离团成立。2017年,龙海市戏剧家协会就当地民间剧团市场开展调研。结果显示,截至当年6月30日,龙海登记在册的民营剧团有43个,未登记或在外地登记的民营剧团约60个,全市从业人员2300人左右,年产值近亿元,占厦漳泉的过半市场份额。
在陈小丹看来,尽管“传统戏曲已没落”的唱衰声犹在,但闽南地区根深蒂固的民间信仰文化,依然带来民间剧团的巨大生存空间。
“我们的订单几乎全部来自农村‘谢戏’,既有村社公家请戏,也有私人请戏。”陈小丹列举了村社请戏的几大场景——基于民间信仰的游神赛会演出,譬如关帝神诞日;节日时令演出,包括正月平安戏、五月龙舟戏、冬至祭祖戏等;喜庆演出,诸如添丁、寿诞、入学等。厦漳泉地区,都是龙海各芗剧团争夺的市场。
因农村经济发展及移风易俗影响,农村请戏市场偶有波动,但整体稳健。官方数据显示,龙海现有民间信仰活动场所1500多个,可供演出戏台2000余个,全年芗剧演出逾1.2万场次。
漳州另一大剧种潮剧,同样以农村“谢戏”需求为依托,而其主要市场则在广东。
“潮剧是漳州南部与广东潮汕地区共有剧种。由于潮汕地区民俗信仰活动更丰富,戏金更高,本土潮剧团将其作为主要市场。福建潮剧团占广东的一半市场份额。”诏安县潮剧团团长许小聪表示,目前,诏安县在文化主管部门备案的潮剧团超过20个,算上无证演出以及电唱团等其他形态的剧团,全县潮剧团逾200家。
永春县高甲戏艺术保护传承中心演员在路边简陋的帐篷里化妆,准备演出。 福建日报记者 林熙 摄
“团长是孙,演员是爷”
在剧团筹备阶段,陈小丹圈内好友杨秀玲曾劝她“不要轻易蹚这趟浑水”,但她不听。
近年来,LED电子屏幕在民间剧团几成标配。陈小丹说:“半年来,我累计投入近20万元购置演出设备,购置电脑背景显示屏就花费近10万元。”
更让陈小丹叫苦不迭的,是水涨船高的明星“天价片酬”。2014年,漳浦县芗剧演员杨跃宗拿下厦门卫视“海峡两岸名角评选”的冠军,蹿红厦漳泉市场。今年,他的单场演出费从去年的800元涨至1000元。“我们团虽无大牌演员,但演员单场演出费也都超过300元。”陈小丹说,由于缺乏行业规范与契约约束,而优秀的演员又属稀缺资源,业内演员流动性极大,每次跳槽都伴随着身价的抬高,“我见过一个20人的团,年关将至,只剩下4名演职人员”。
成本高企,戏金却提不起来。
“在龙海演一晚戏成本少说5000元,到周边地市则需5500元,而我们接一场戏的戏金仅4000余元。”陈小丹说,“为了抢夺市场,团与团相互压价。有些团与演员签订保底业务量协议,为了完成任务,淡季时一晚2000元也有人接。小剧团尚可维生,中等剧团根本难以为继。”
龙海绝大多数民间芗剧团的生存现状不过如此。十几年来,芗剧演出市场持续旺盛,办团投入又不是很大,10多万元就能当团长,不断有人投资办团。去年龙海市戏剧家协会调研发现,5年间,当地民间剧团增量近30个。这次调研选取了当地10家民间剧团作为样本。抽样结果显示,2016年剧团年平均演出212场,比2012年下降11.34%;剧团年演出收入838.07万元,演出总费用773.02万元,分别比2012年增长10.62%和18.3%,总费用增幅远超总收入增幅;2012年10家剧团皆盈利,2016年只有5家盈利。
这半年间,陈小丹见证了不少团长的来去,发出了“团长是孙,演员是爷”的感叹。这也是大多数受访的民间剧团团长的心声。
2015年,出生于戏曲世家的龙海人曾小真本着提高艺术水准的初心,成立歌仔戏剧团。虽然勉强盈利,但她苦衷不少:“我老公负责煮饭、开货车、后台打鼓,我负责唱小旦、整理戏服,一直不敢请后勤人员。演员也大多用的是自己带的学徒。”
云霄县国营潮剧团则提出了“全团外交”策略。“我们通过会馆、戏谜、乡贤推介的方式不断扩大客源,甚至推出了‘演两场送一场’等营销方式。”云霄县潮剧团团长何继雄说,团里力图实现服务标准化,“我们要求剧团成员一定要保持微笑,保证舞台清洁。借宿村里时,每人床头都要配上塑料袋,装走个人垃圾。”
让人又爱又恨的戏贩子
团长的压力不仅来自同业竞争,还源于乡村戏曲市场的另一方势力——戏贩子。所谓戏贩子,即在请戏方与剧团之间提供撮合与中介服务,并从中收取一定比例佣金的经纪机构或个人。历史上,地方戏曲领域的“戏爹”“戏伢”,便是如今“戏贩子”的前身。“戏爹”通常掌握着数个剧团资源,订单与演出收益均由其分配;“戏伢”则是游走在宫庙与戏班之间的中介人士。
在龙海,由于芗剧市场集中在闽南一带,大部分本土剧团有自己的市场资源,能够自主接洽请戏的村庄。因此,中介不足以主导市场。而对以外省为主要市场的诏安各潮剧团而言,情况则大不相同。
“福建潮剧团主要集中在漳州南部的云霄、诏安、东山、平和四县,我们的演出业务八成以上集中在潮汕地区。”许小聪说,在上世纪90年代,潮剧演出属于卖方市场,剧团掌握着更大的主动权与话语权,“广东的中介要坐一天的车来请我们,每场演出仅收取5%的中介费,还要带着我们去当地签合同,负责来回交通费用,好吃好喝地招待我们,末了还要送土特产,让我们带回来”。
然而,如今随着民间剧团的增加,农村潮剧市场出现了逆转,从“人找戏”变为“戏找人”,中介也逐渐变得更为强势。
“每年年底,我的汽车后备厢至少要为各路‘戏贩子’准备两三万元的礼品,因为他们垄断着绝大多数的演出资源。”许小聪说,明面上戏曲中介收取戏金总额的10%作为佣金,暗里则有更多玄机。譬如,订戏时,有些中介以较高的价格向请戏方订戏,而后通过“阴阳合同”,以较低的价格转给剧团,自己从中赚取高额差价。更有甚者,中介虚开发票,向村庄负责请戏的红白理事会、老人组等提供回扣,二者形成合谋关系。最极端的情况是,10万元的戏金,中介从中抽利5万元。
面对中介的盘剥,诏安的潮剧团大多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请戏方与演戏方信息不对称,中介给的价格不管多低,都要接受,要不他们就把订单给别的剧团了。”诏安县文化广电体育局文化股股长沈镇辉表示,即便潮剧团通过自己的方式开拓了业务,占据一方势力范围的中介也可能横加干预,要求缴纳中介费,“由于异地执法的困难,中介乱象长期无法根治”。
由于提供中介服务利润可观,诏安本地剧团从业者也开始涉足其中,甚至出现了“团长变中介”的现象。“还有的剧团,徒有一个名称,并无实质的演出团队,就对外招揽业务,接到订单后,再分发给其他剧团,自己从中赚取佣金或者差价。”沈镇辉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