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的洋口林场杉木基地。 福建日报报通讯员 黄海 摄 东南网8月28日讯(福建日报记者 张辉) 闽北大地,群山巍峨,莽莽苍苍。 6月19日,福建省洋口国有林场场部一侧,小山坳中一座墓碑前,南京林业大学一行7人前来瞻仰祭拜,敬献花圈。 他们缅怀的是我国杉木育种先驱——南京林业大学副教授陈岳武。 上世纪50年代末,陈岳武远道而来,在洋口林场开展杉木遗传改良研究与推广应用。科研成果《杉木第一代种子园研究成果的推广应用》,让我国林业系统首次摘得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1985年,年仅50岁的陈岳武积劳成疾,抱憾离世。他的部分骨灰被深埋于洋口林场青山下。这处坟冢,从此成为洋口林场科研人员拼搏进取的精神地标。 当天,南京林业大学与洋口林场再次签订《科技合作协议》。早在1961年,双方便签订了第一个科研、生产、教学“三结合”协定。历经近60年的场校合作,洋口林场先后完成杉木三代遗传改良与产业化应用,并在全国率先实施第四代遗传改良,成为“中国杉木育种的摇篮”。 60年初心不改,60年矢志不移。福建,森林覆盖率66.8%,连续40年保持全国第一。推动杉木育种事业领跑世界的一代代务林人与科研工作者,功不可没。 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把骨灰埋在青山下 34年后的今天,刘大林依旧难以释怀,他竟没有及时将那3粒片仔癀送到陈岳武的病榻前。 “1984年12月,在结束了贵州、湖北之行后,陈老师来到福建嘱托科研事宜,说自己很累。”73岁的刘大林是洋口林场的老职工,曾跟随陈岳武从事了10年的杉木育种工作。在她的记忆中,这是陈岳武第一次喊累。“为了杉木育种,他没日没夜工作,拼了命一样。” 半个月后,陈岳武在南京家中收到了诊断结果——“原发性肝癌,硬化型三期,不宜手术及化疗”。 惊闻此讯,刘大林四处寻医问药。听说漳州片仔癀对肝病有奇效,她便托医药公司的熟人求购。1985年1月28日,几经周折后,3粒片仔癀终于寄到刘大林手里。但噩耗突如其来,陈岳武于当天骤然离世。从确诊到心脏停止跳动,仅仅18天。 陈岳武的墓志铭如此描述其一生:“主持育种科研工作,二十多年如一日与林场合作……直至身患重病,仍坚持来闽工作,为我国、我省林木良种事业做出重大贡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时针拨回1959年。这一年,陈岳武与导师叶培忠第一次来到顺昌县,而后与洋口林场开展合作,率先在全国开展杉木第一代品种改良攻关。 杉木,我国南方特有的重要针叶用材树种。杉木之于林业,堪比水稻之于农业。作为杉木中心产区,闽北自古流传着“吃不尽的浦城米,砍不完的高阳杉”的俗谚。高阳杉指的正是顺昌县高阳乡出产的杉木。 “顺昌种杉历史逾千年。如何改变传统‘有种就撒、有苗就栽’的粗放造林方式,在优越的自然禀赋基础上,通过遗传改良,实现丰产速生呢?”洋口林场场长游云飞说,洋口林场很早就意识到种业创新的重要性,1956年建场伊始就确立了“科技立场、科技兴场”的定位。1957年,建场的第二年,原福建林学院教授俞新妥首先在这里开展杉木种源试验,开创全国杉木良种选育先河。 陈岳武团队的初始目标是,选育出速生、丰产、优质的杉木第一代良种。当时,国内尚无成功经验,国外可借鉴的资料也寥寥无几。 第一步是选择优良的杉木母树,进行培育、观测、试验。 刘大林还记得,1974年全省开展大规模杉木选优行动。“农民说哪株杉木长得好,我们便闻风而至。原始森林人迹罕至,大家只能沿着野猪蹚出的路艰难前行。”她说,其间陈岳武带队赴高阳乡选优采种,入住乡里的招待所时却吃了闭门羹。“头戴斗笠、身背水壶、卷着裤腿,浑身脏兮兮,一见到长势好的杉木,眼睛发亮,二话不说就蹿到几米高的树上,谁能看出这是大学教授?” 这次选优行动持续了两个多月,从全省收集千余份优树穗条、球果等繁育材料。 有了丰富的种质资源,而后便是日复一日的嫁接培育、杂交制种、观察记录、子代测定等工作。 杂交前,需先为雌花套袋,之后收集刚开花的雄花枝条,装在玻璃瓶里。当时条件差,只能在房间里生火提高室温,铺上一块塑料布,慢慢采集花粉。人工授粉则必须在每天日出前、雾气未散之时进行。 “每逢授粉季节,科研组的职工天不亮就倾巢出动,一路啃着食堂还没来得及蒸透的馒头。”74岁的退休老场长李寿茂回忆说,为解决午饭问题,陈岳武想出了妙招——带上饭盒与生米,提一壶开水,上树前,山上拾些枯木与石头,就地生火焖饭,完成授粉从树上下来时,米饭就算夹生也能凑合着吃。 杉木开花大多在春节前后。“那时正是福建最冷的季节,为赶进度,我们大年三十,冒着冻雨,听着村里的鞭炮声,在山上授粉。”刘大林说。 陈岳武让每个人拎一个小火炉上山,手被冻僵了,就烤烤,接着干。有一回,因返家过年,错过了授粉的最佳时节,陈岳武自责不已。此后的数年间,他索性带着年幼的孩子,扎在林场过春节,大年初二便上山作业。 1966年,全国首个试验性杉木无性系种子园在洋口林场打铁坑工区建成。 1975年,洋口林场建成全国首个生产性杉木第一代种子园。 多年观测数据显示,使用第一代良种苗木造林,比一般杉木增产15%到20%,最优家系子代可增产60%至70%。 前来参观学习者络绎不绝。1983年,日本农林省关东林木育种课长、世界著名的种子园专家古越隆信参观后说:“你们在杉木育种上是先进的,第一流的;田间试验设计方案具有世界水平!” 1981年,陈岳武团队的研究成果获全国林业科技成果奖一等奖。 1987年,这项成果荣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可惜,陈岳武最终未能亲手接过这份荣誉。 “在林场吃完最后一餐饭后,他说过完年就回来,还要挑两个技术骨干,到江西指导杉木育种。”李寿茂说,最终他等来的是一封写着噩耗的电报。从那以后,每年清明,李寿茂总要来到陈岳武坟前,深深鞠一躬。墓地周围,陈岳武当年亲手栽植的大片杉林,郁郁葱葱。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 一个团队接力奋斗 一根杉木钻研到底 陈岳武弥留之际,他带的研究生施季森赶到了病床前。“老师紧紧抓着我的手,已说不出话来。但我知道,他放不下倾尽心血的杉木育种事业。”从此,陈岳武未竟的事业,便落到了时年33岁的施季森身上。 施季森,出生于江苏启东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在南京林业大学,他师从“中国林木育种之父”叶培忠,而后跟随陈岳武从事杉木育种科研。 “早期,国家木材资源匮乏,提高产量为当务之急。随着国民经济发展,优化木材品质是大势所趋。”从陈岳武手中接过接力棒后,施季森开始思考杉木种业创新的新方向,“陈老师解决了‘吃饱’的问题,现在要解决‘吃好’的问题了。” 施季森团队立足洋口林场,探索杉木生长和木材品质性状联合遗传改良的理论和方法。 在洋口林场,施季森与科研人员一起在山上垒过石灶,舀过山泉水煮饭,吃过萝卜腌菜,还共同经历过一段生死考验。 1983年春,施季森带队到南山工区为杉木雌花套袋,突遇山洪暴发,道路毁坏,通信中断。 “山里的人出不去,山外的人进不来。”施季森说,这一困,就是整整一个月。其间,柴火烧光了,只好将工区旧食堂、旧仓库的房梁拆下来当柴烧。粮食能省则省,一撮米煮一锅粥,30多人勉强吃一顿,端起碗来米汤可照见人影。最后实在没吃的了,就到地里拔开花的萝卜吃,“这种萝卜在农村是用来喂猪的”。 这一年,施季森带着科研团队共完成了800多个杂交组合,为历年之最。 山中的科研生活,清苦多艰。施季森曾连续11个月泡在林场,回到南京家中时年幼的孩子直喊“叔叔”;赴大别山采集杉木穗条时,染上出血热,高烧不退,在卫生所挂了18天盐水,事后两三个月都抬不起手。南京林业大学规定,出差超一个月便不得享受差旅补贴,学校财务科长实地体验林场科研生活后,最终调整了规定。 经过十数年潜心研究,施季森团队在全国率先攻克杉木生长和木材品质联合遗传改良难题。第二代杉木遗传改良在实现生长量累计遗传增益达到30%~45%的基础上,木材比重又提高8%到10%。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半个多世纪里,洋口林场的这支科研团队接续奋斗,于大山深处书写人生,将一棵杉木钻研到底。 “我们把杉木育种由单纯产量改良,推进到木材产量、木材品质、抗病性和养分高效利用等多性状的综合改良。”福建省林科院林业所所长郑仁华,是施季森早年培养的博士研究生,也是福建杉木育种事业的又一接棒者。 2002年,原福建省林业厅在全省实施“林木种苗科技攻关项目”。郑仁华与导师施季森成功竞得杉木项目首席主持人,与福建省林科院、南京林业大学、洋口林场等十数家单位组成科技攻关项目组,共同推进杉木育种进度。 2003年,洋口林场建成全国首个杉木第三代无性系种子园。此后,以洋口林场为起点,福建全面推进杉木第三代种子园建设。2015年,全省完成了杉木第三代种子园建设任务,累计建园6400多亩,比周边省份领先5年至10年。如今,福建杉木造林已普遍实现第三代良种化。 当前,洋口林场正推进杉木第四代遗传改良。 “我们构建了由608个优良基因型组成的杉木第四代育种群体,于2016年建成全国首个杉木第四代种质资源库,为后续营建全国首个第四代种子园创造了条件。”郑仁华说,2009年,洋口林场被原国家林业局确定为第一批国家林木种质资源库,杉木树种仅此一个。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经过60年的辛勤耕耘、前仆后继,洋口林场已成为中国杉木育种领域的“黄埔军校”。 参与洋口林场科学研究的人员,有3名被国家授予“有突出贡献的专家”的称号,有20多名成为林业系统“有突出贡献的专家”;林场累计主持或参加了130多项科研项目,获得国家、部省级科技进步奖和重大成果奖26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