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中的文书——《八闽文库·福建民间契约文书》编纂纪事

从殿堂走向民间

近年来，各省市编纂出版的地方文库品类繁盛，各具特色，对传承与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大有裨益。其中，《八闽文库》全媒体出版工程，是对福建历史文献进行大规模搜集、整理、编纂、出版的大型文化工程项目，由福建省委宣传部牵头指导，海峡出版发行集团负责具体实施，已被写入《2021—2035年国家古籍工作规划》。

《八闽文库》分为三大部分：文献集成、要籍选刊和专题汇编。其中，专题汇编突破了传统的四部分类法，涵盖域外文献、船政史料、宗教碑铭、科举文献、契约文书等20多个专题，既突出福建地区的文化特色，又关注近代以来新发现的史料。在此前实施的诸多地方文库中，收入的多为经史子集四部文献或古代官方文献，《八闽文库》系统性地将民间文献纳入其中，为学术研究提供了更全面的视角，提升了公众对民间文献价值的认识，推动了更多保护与研究工作的开展，也尽可能地防止这些珍贵的文献因时间流逝而消失。

作为《八闽文库》中篇幅最大的专题，《福建民间契约文书》计划出版100册，2022年12月首批出版50册。该书由厦门大学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特聘教授郑振满、厦门大学民间历史文献研究中心学术团队编纂。

编纂过程中，编纂团队尝试了“归地”“归户”“归物”相结合的编纂体例。实践证明，这种体例对于保存文书的内在关联和历史脉络、追溯家族历史、串联物产或事件都具有显著效果。为了便于查阅和引用，编纂者对每一件契约文书都进行了拟题和编号。拟题一般包含时间、事主、事由和名称四要素，力求反映文书的主要内容和文本特征。编号则包含卷、帙、组、序四层级，大致对应文书所属的地区、收藏者、文书群及年代顺序。此外，编纂者还参照相关历史文献与田野调查资料，撰写了各卷的前言，简要介绍当地的生态环境与历史概况，揭示文书的保存状态、流传过程与史料价值，为解读该卷文书提供了背景资料。

回到历史现场

厦门大学民间历史文献研究中心团队长期深入福建各地，坚持文献解读与田野调查相结合。自2016年起，团队在福建中部环戴云山地区展开对现存民间历史文献的系统收集与研究。研究团队以永泰为起点，逐步拓展至尤溪、莆田、仙游、安溪、南安、德化，进而延伸至闽东北、闽西南多地。在东南乡村经过近十年的持续寻访，已成功采集数万件民间文书。

这批文书主要由师生实地采集，绝大多数源自民间，保存完好，类型丰富，具有显著的“原生态”与“系统性”特征。通过田野调查发现，乡村中由当事人保存的契约文书，主要来源于分家继承。这些历代流传的文书，通常被收藏于特制的箱子、盒子或袋子中，部分家族还制定了专门的文书保存制度。此类文书普遍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对于村民手中的文书，研究团队一般采用现场扫描或拍照的方式采集影像，随后将文书归还收藏者，并在可能的情况下协助修复和保存。

厦门大学历史学科秉承傅衣凌先生开创的学术传统，注重从民间社会研究中国历史，积累了丰厚的学术成果。近年来，该学科致力于民间历史文献学的学科建设，力求构建中国自主的民间历史文献学知识体系，引领国际学术潮流。经过多年探索，形成了“回到历史现场”的实践教学模式，组建了跨学科、国际化的教学团队，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影响。

2019年，郑振满主讲的“民间历史文献导读”获评首批国家级一流本科课程；2022年，其主持的“民间历史文献学课程体系建设与实践教学创新”项目荣获国家级教学成果二等奖。同年，郑振满牵头申报的“历史学实践教学研究”虚拟教研室成功获批教育部首批虚拟教研室建设试点。该教研室以推广“回到历史现场”的历史学实践教学研究为宗旨，致力于构建文献解读与田野调查相结合的历史学人才培养模式与研究范式、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历史学自主知识体系，为讲好中国故事、传播中国声音提供坚实的学术支撑。

“回到历史现场”作为一种研究方法，正被越来越多的学者采用。研究者通过访谈当地居民，结合文献资料，构建更为完整的地方历史叙事。此外，这不仅是一种研究手段，更是一种文化传承与创新的实践，使历史文献从书斋走向田野、从静态的文字转变为动态的文化记忆，为中国历史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

从民间文书认识中国历史

作为历史文献的重要品种，民间文书包括契约、账簿、阄书、书信、讼书等多种类型，内容涵盖土地交易、财产分割、婚姻继承、赋税徭役、民间纠纷等多个方面，真实反映了基层社会的运作机制和民众的生活状态。通过对这些文书的整理与研究，我们可以重构地方社会的历史脉络，揭示官方史籍中难以呈现的普通民众的生活世界。

1939年，任职于内迁山区的福建银行经济研究室的傅衣凌先生，躲避日军空袭时，在永安黄历的庙宇中偶然发现了一批明嘉靖至清光绪年间的契约文书。他以该批文书为基础，写成三篇文章，编为《福建佃农经济史丛考》，1944年由福建协和大学出版。这是中国学者首次运用民间契约文书研究社会经济史的学术成果，傅衣凌由此开创了中国社会经济史学派。傅衣凌提出了“以民俗乡例证史、以实物碑刻证史、以民间文献（契约文书）证史”的基本方法论，奠定了民间文献研究的基础。日本学者岸本美绪曾指出：“战后历史学界对明清契约文书研究的浪潮，发端于社会经济史学者傅衣凌的福建文书研究。”

《福建民间契约文书》继承了傅衣凌先生开创的民间文献整理与研究的学术传统，收集整理了环戴云山地区的民间契约文书，为研究明清以来福建的社会经济、土地制度、民间习俗等提供了重要依据。尤为重要的是，这些文书为我们深入理解明清时期的山区开发史提供了珍贵资料。郑振满利用这批文书，揭示了明清以来林业经济的发展机制与山区社会的演变趋势。《福建民间契约文书》编纂团队在收集整理的同时，开展深入研究并出版了《庄寨密码：永泰文书与山区开发史研究》等图书，通过系统解读永泰现存明清以来的契约文书、族谱、账簿等民间文献，讲述了永泰数百座庄寨及无名古厝群背后普通人的故事，及其与大历史之间的深刻联系。

《福建民间契约文书》编纂团队的研究实践表明，民间文书的研究不仅需要文献学的整理与解读，还需要结合田野调查，深入历史现场，与当地居民对话，从而构建更加立体、鲜活的历史叙事。随着数字化技术的发展，田野调查、文献整理与历史研究的结合将更加紧密。这种研究方法不仅推动了中国历史研究的深化，也为全球学术界提供了理解中国社会的新视角，进一步彰显了民间文书在历史研究中的重要价值。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民间历史文献研究中心、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