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司空雅集录》：穿过1875年的诗与洋务

总理船政衙门（复建）的书斋一角。福建日报记者 陈黎慰 摄

1866年，面临列强环伺的严峻形势，闽浙总督左宗棠力排众议上书朝廷，终获清廷准奏于马尾肇建船政。船政初创方案获批仅两个多月，左宗棠旋即收到调令移镇陕甘。在福州丁忧的江西巡抚沈葆桢临危受命，接续左宗棠未竟之业，面对马尾乡绅群议纷纭、财政窘迫之境，以及继任闽浙总督吴棠横生枝节之举，乃至翰林院学士宋晋的异议等诸多挑战，他力排众难，从容应对。

闽中词人谢章铤曾言：“船政局之初兴也，新创无所依傍，艰难劳苦，目不暇给。”接手船政的沈葆桢秉持“以一篑为始基，从古天下无难事”的精神，擘画宏图，从零起步，甚至入住工地，日夜督导工程进度，宵衣旰食，矢志不渝，终于平地起高楼，于荒芜之地创立起巍峨的工业巨构。他不仅按计划完成了15艘巨舰的铸造大计，而且在与法国技术合作框架下设定的五年期限内，顺利令中国职员掌握独立舰船设计与机床设备运用的技艺，并将船政打造成为当时东亚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型船坞。

在推进船政工程的同时，沈葆桢也重视文化氛围的营造，力图将船政衙署打造成一个文人墨客聚集交流的场所。沈葆桢个人对诗词有着浓厚的兴趣，尤钟情于格律之妙。文史专家郑丽生在《闽中广记·诗坛艺苑》中评价：“沈氏作品，如‘雪天裘被分朋辈，平地楼台待子孙’‘子弟不叨门第荫，华夷来问起居安’‘海到无涯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吐属不凡，极切身分，非揣摹矫饰者所可同日而语也。窃以沈公之作，允推‘诗钟’宗匠。”

沈葆桢常召集同好在政务之余举办雅集活动，并为之设立严谨的规则体系，让活动兼具高度的竞争性、公开透明的评审过程以及金钱激励等极富趣味性的机制。参与者彼此间既有竞争又有合作，比拼才情和谐有序而又不失礼仪风雅。

雅集开始时，参与者严格遵循折枝诗的艺术法则和竞争规则，轮流承担出题和限韵的角色，确保公平和原创性。每位参与者至少需创作五首至最多十首诗，每首诗对应缴纳一定的费用（每首八百文），未达到创作数量要求的，即使未能完成作品也要按约定补交相应款项。每一轮雅集设有固定的时间限制，一般为一小时，超时提交的作品不予接受和收录。活动配备多名书手快速誊写完成作品，保证实时记录。完成后，作品立刻分发给每位参与者审阅，并根据各自的判断标注作品等级，如元、眼、花、魁等。所有作品经审阅后，按照排名顺序在全体参与者面前朗读，并宣布每份作品获得的评价等级及相应的奖金数额。奖金总额取决于参与者的投入资金，再由审阅者根据作品质量公正分配给获奖者。活动现场由专人记录每一轮活动的详细收支情况，包括每个人的缴款金额、获得奖金数目，并确保账目清晰准确，若有出入，记录负责人需担责。

这些活动往往通宵达旦，诗人们在烛光闪烁、寒风吹拂的夜晚，吟咏诗句，分享心得。借助诗词歌赋的雅趣，可以舒缓政务劳顿，既颐养性情，也能活跃文化氛围，还能沟通上下，强化同仁间的默契与文化向心力。故而在沈葆桢主理船政的数年光阴中，月旦诗会频繁举办，每会皆珠玑满座，佳作迭出，虽然多数篇章未能辑录流传，却无疑为当时的船政建设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同治十三年（1874年），日本以琉球岛民进贡船只遭遇台风，误闯台湾少数民族住地被杀为借口，兴兵3000于农历四月上旬（5月初）侵台，以试探清朝廷的态度。沈葆桢受命领舟师劲旅奔赴宝岛，与日方斡旋平乱，后返归马尾。翌年，台地再起波澜，沈公再度临危受命，二次率船政舰队渡海赴台弭患。赴台前夕，值壬子年二月初八、初九两日（即1875年3月15日至16日），沈葆桢依然坚持举办雅集，以此激发士气，凝聚人心，遂于船政界召集群贤，宏开吟坛，昼夜联翩，歌咏不辍，遂得珠玑千首，洋洋洒洒，蔚为壮观。吟咏既毕，鼓角齐鸣，艨艟启碇，壮志凌云启航赴台。担任船政训导的黄嘉尔，悉心辑录了当时诸君子的吟咏佳构。

同年，沈葆桢调任两江总督，远离马尾。5年后，黄嘉尔宦游南昌，拾掇往昔诗篇，精选300多篇，并按每次作诗的主题归为《读骚》《晓钟》《灌夫骂座》《病僧》等11个专题，汇集成帙，命名为《船司空雅集录》，船司空即沈葆桢。

在南昌，黄嘉尔遇到了当时享誉诗坛的大家谢章铤，托请其代为编撰序文，以增墨香。到了1885年，谢章铤出任庐山白鹿洞书院讲席，于陶铸人才之余从容挥毫，为《船司空雅集录》撰就一篇蕴藉深厚的序言。是年十一月，这部集结众贤智慧与才情的诗集，在江西南昌雕版付梓得以流传于世。书为仿宋木刻本，共47页，录诗345首。书后附编者黄嘉尔跋语，并录有当时参与雅集盛事的林寿图、谢章铤、刘学榘、梁鸣谦、沈瑜庆等29人的笔名、原名及出身、职务等信息。

《船司空雅集录》的付梓面世，与当初的雅集盛况已遥隔十载。当年那种自信满满高歌吟诵，率领军舰巡弋台湾海峡的场景已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马江海战带来的悲凉记忆。谢章铤在序中提到：“近者台澎消息，聚月不通，而马江上下，哀涛滚滚，碧血成山，青燐如斗，将太息痛哭之不遑而尚能吟咏哉？然则此一卷也，谓非景星庆云之不可再现哉，刻之以寄无穷之思焉！”马江海战爆发时，收复新疆回到福州的左宗棠已经72岁。而早在1879年，沈葆桢也因病离世，未能见到这场战争带给国人的沉重打击与哀痛记忆。

后来，这部诗集逐渐淡出了公众视野，湮没于时光长河之中。直至2006年，船政研究专家陈道章慷慨献出珍藏的《船司空雅集录》加以重新出版，此书方重见天日，再度映入世人眼帘。我们得以打开一扇通往1875年的时光之门，那里有船政先贤的文采风华，有洋溢着才情与激情的历史回响。（林丽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