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季廉与严复“师友如父子”
2025-10-14 09:06:03 来源:福建日报 责任编辑:周冬 我来说两句 |
1902年8月2日,长沙《大公报》以“严学大昌”为题报道:“侯官严又陵观察之学融贯中西,理见其极……江西自熊君季廉等极力表彰,知者渐众,如《天演论》《严氏丛刻》有能成诵者。” 这表明时人已有“严学”或“侯官严又陵之学”的说法。不过,当代学者以严复在《天演论》扉页自署“侯官严复学”为依据,认为其指严复学术思想,实则不准确。“侯官严复学”体现的是严复的自谦,“学”可理解为“受教”,即严复向《天演论》原著者赫胥黎先生学习。 那么,江西熊季廉是何许人?他缘何钟情“严学”,又如何承接“严学”的时代流量,其与严复的交游为何被视作“师友如父子”呢? 沪上初逢 熊季廉(1879—1906年),南昌月池人,名元锷,字季廉,其家族以“月池熊氏”闻名,世代业儒。 据陈三立《南昌熊季廉墓志铭》记载,季廉少时“好为桐城古文,倜傥有大志”。戊戌变法时期,他阅读诸家言新法者,“独服膺侯官严复氏之说,以谓渊览眇恉,根据道要,不为剽猎偏曲蹇浅,犁然当人心,无如严先生者也”。足见熊季廉对严复学说的推崇之深。 1900年7月,严复为避八国联军战乱暂居上海。熊季廉得知后,先修书表达“愿执贽为弟子”的心意,随后登门拜访。严复在《熊生季廉传》中记下初见爱徒的场景:“丰采玉暎,言论泉涌,灼然知其为非常人也。叩其学,经史而外,历举明张太岳、王船山以对。讲道籀学,相得甚欢。” 熊季廉以传统拜师之礼行了弟子礼,并将字号“季廉”改为“师复”,以表对严复的敬重与追随。此时,熊季廉21岁,严复46岁,年龄差距并未阻碍他们思想的交流,反而为这段师徒情增添了一份亦师亦父的温情。 严学道南 拜师严复后,熊季廉尝试通过多种途径承接“严学”的时代流量,并扩大其影响力。 首先是推动家族教育转型。回到南昌后,熊季廉充分发挥自身影响力,成功说服族人认识到西学的重要性,并与堂兄熊纯如、妻兄夏敬观共同设立“心远堂教育基金”,开办“乐群英文学堂”,采用严译诸种作为教材授徒讲学。据黄炎培《清季各省兴学史》,该学塾初设南昌东胡边平远山房,为熊氏私产,由熊纯如为堂长,而熊季廉“擘划一切”。又说:“此校动机……受严几道先生之薰陶,为高足弟子,在省创办英文学塾。” 其次是致力于严译著作的整理与出版。1901年,熊季廉主持木刻出版《侯官严氏丛刻》,收录《上今皇帝万言书》《原强》等5篇文章,校勘之精审,被学者王栻称为“清末出版严复诗文集最早者”。同年,他募资出版赣版《天演论》,严复为此数番校改,并复信说,他打算加写一“跋”,说明赣版缘起及致谢出资人。最终出版的两种版本,均注明“门人南昌熊师复覆校”。 1903年,熊季廉又校订《国闻报汇编》上下卷,联系江西西江欧化社出版。在序言中,他痛陈戊戌时期严复创办的《国闻报》“未风行于南方,考道深识之士仅见片鳞只瓜”的遗憾,直言出版该书是为“饷我士夫于已饥之余”。可见他对严复新学在南方传播的热忱与用心。 严复对于熊季廉的尊师重道和真心付出深感动容,他在赠别诗中写道:“岂意逃空得謦欬,知交乃遇四五公。就中爱我最真挚,屈指先数南昌熊。” 进德修业 在文章写作方面,严复要求极为严格。熊季廉寄来习作《标本两论》,严复毫不留情地指出:“下笔太易,语多陈俗。”“过为激发之声,闻者生倦。”但笔锋一转,又耐心指点:“宜熟读古书,求其声与神会,下笔力求戛戛其难之一境;而又讲求事理,以为积厚流光之基。” 作为长者,严复不忘对熊季廉“进德修业”的鼓励。他曾说:“以贤者之年力才气,事事宜力争上游。”还从报章剪报《少年人用功立业》一文寄给熊季廉,并特别提及文中第二段的12条格言,“教少年进取者如何建功立业,所愿吾弟与同志绎其说,身体而力行之耳”。看到熊季廉的进步,严复由衷赞赏:“得所惠腊月五日书,开读喜笑,翰札明秀,即书法亦进乎前,知足下之不虚度日也。” 在学术方向的引导上,严复尤为重视西学的纯正性。他将以西文治西学的理念形象地称为“入穴得子”,并反复告诫熊季廉警惕留日派传播的“东学”,“愿季廉必无以东学自误也”,殷切期望他能深入西学本源,获取真正的知识精髓。 为帮助弟子学习英文,1903年底,严复着手为熊季廉编纂一部英文语法辞典。尽管当时他正忙于翻译《社会通诠》,但仍抽出时间推进此事。3个月后,他写信告知熊季廉编纂工程已过半。又一月后,他强调因熊季廉的督促,辞典即将完成,“此书出后,继此学英文人,第令通晓中国文理者,即可触类旁通,不致为俗师所苦矣。此贤者赞成之功也”。 1904年5月,历时半载编纂而成的《英文汉诂》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严复第一时间嘱咐商务印书馆寄两部给熊季廉,并询问:“《英文汉诂》专为老棣而作,不知有以相益高明否?”尽显师长对学生的关爱与期望。 除钻研西学外,两人还共同致力于对中国经典著作的探讨。1903年夏季,熊季廉到北京考试期间,携带自己点评的《老子》本子向严复请教。严复欣然在其上加以批注,并表示:“《老子》须见得窍隙方能著垒。既承来教谆谆,当为老弟常翻此书,有所振触、批导,便当注之眉端,不令错过而已。” 两人共同批注《老子》长达一年左右。1905年,熊季廉出游日本,携书稿在东京出版,书名《侯官严氏评点〈老子〉》。他在前言中叙述该书出版缘起时说:“癸卯,余在京师,出所评《老子》,就吾师侯官先生諟正。先生为芟薙十九,而以己意列其眉。久之,丹黄殆遍。”这段师生合作的经历,不仅是学术研究的成果,更是师徒情谊的见证。 在生活与事业上,两人相互扶持,彼此关心。严复北上任职期间,身兼多职,却对寄人篱下的生活不满,常向熊季廉倾诉心中的牢骚与无奈,“复迩者身兼三差,然于公事无丝毫裨益。鸡肋之恋,正在月薪。此可为见爱者道,难与不我知者言也”。虽熊季廉致严复的书信未能保留,但从严复信中可知,他们分别后,季廉“书问旬月至”,有的信“缄高半寸,一望而知蚌埠中定含无数珠宝矣”,可见两人精神交流之丰富。 严复在《熊生季廉传》中记:“虽李延平之得朱晦庵,不足过也。”将他们的关系比作李侗与朱熹,足见他对这段情谊的珍视。 1903年秋,熊季廉在江西癸卯恩科乡试中脱颖而出,得头名“解元”。获悉喜讯,严复感到欣慰,写信说:“江右乡榜能得佳卷如公,以冠多士;此不独征鉴衡者之识力,实以见吾国学界行已振聩蒙,有拨云见天之望。”“拨云见天”的比喻,反映了传统功名与新学追求相融合,他们传播的西学已得到时代的认可。 埋玉土中 1904年,江西士绅集议商办南浔铁路,推举熊季廉担任“江西铁路驻沪总办”。严复说,“季廉心喜与复近也”,才欣然答应到沪任职。师徒两人终于有更多机会在一起任事和学习。 1905年,马相伯领衔筹办复旦公学,邀请包括严复、熊季廉在内的28位沪上知名人士组成校董会。在筹办阶段,严复参与校舍募捐、教授与管理法以及章程的拟定等事务,熊季廉则从旁协助并承担校务管理。严复在《熊生季廉传》中记载:“既至沪,而吴淞有复旦公学者,聚数十百少年,茫然不知所向,群起挽季廉持校事。季廉素重教育,则又应之。” 然而,命运却对他们开了残酷的玩笑。1906年正月初四日,熊季廉设席于九华楼集议校务,“是晚未及赴席,而腹痛大作,不图一病不起”。起初,他以为仅是一般腹痛,并未在意,后病情逐渐加重。严复讲述其病情:“不谓季廉所受病者,乃为散痈,而非结痈,状如瘰疬,全藏殆遍。将悉治之乎,则肝且破坏,若仅治其一,犹无治也。”这种多发性肝脓肿,在当时属不治之症。严复虽延请英、法、德三国医师联合会诊,终因医疗条件限制无力回天。4月21日,熊季廉病逝于上海同济医院,年仅27岁。 熊季廉的早逝,对严复的打击超乎寻常。他在致其幼弟熊季贞的信中自责:“复为死者所深信,不啻以性命托之。乃自始至终,莫能挽救,此诚毕生一大恨事。”在致门生曹典球的信中,他直言熊季廉的离世不仅是他个人师徒缘分之觞,更是社会痛失人才,“然埋玉土中,所悲切者,黄人种族之不幸,岂徒门户渊源而已”。 1906年4月28日,复旦公学在上海颐园为熊季廉举行追悼会,约200人出席。严复发表长篇演说,首先以“三不幸”说起:“诸君惠听,今日吾辈来此会集,乃缘一至不幸之事,不仅为交游之不幸,乃学界之不幸,社会之不幸,而吾辈所深祷上苍,所望自今以往,毕生毕世,不复再遘者也。”然后详述季廉病情经过、学术贡献、人格魅力及两人情谊。演讲最后,他告诉大家,季廉去世第二日,家人在其被褥下发现一纸片,上书:“严又老视吾如子,不幸短命,永别师门,思之痛痛。”严复最后几乎泣不成声:“呜呼,此知我之言也!使仆今日丧一爱子,其于吾心为不可合之创,不过如是而已,吾尚能复言乎?” 会后,严复又事无巨细地承担起善后重责。他第一时间“代细询一切医药之费”,主动联系柯医、柏医等核对诊费,并向熊家人说明柯医生因与季廉“交游素好”未收取分文。在致熊家人的一封信中,严复对身怀六甲的季廉遗孀(七嫂)的情绪表示担忧:“七嫂想尚在张女士处。闻其溢米不餐,极为可虑。须有人晓以存种大义也。” 他建议将熊季廉遗体移至会馆或庙宇办丧,并附上四十元钞票,说“稍助急需”。8月,他得知七嫂分娩生一男孩后,深感欣慰,希望熊家子嗣能继承其德业,“他日学问、事业,彪炳社会间,使人见鸡群之立鹤,思中散之鸾翮,则吾季廉虽死犹未死耳”。 严复还以文人特有的方式寄托哀思。他精心整理熊季廉遗稿,以史家实录笔法撰写《熊生季廉传》,其间数度因悲恸搁笔,却始终坚守为友立传的承诺。他更以“文人雅集”的形式,邀陈三立等名流撰写墓碣、联语、挽诗等,并将这些作品刊于沪上报刊,使逝者声名得以传扬。在处理遗札时,严复特意寄交熊季贞,郑重叮嘱誊抄后务必寄还原稿,留作故人纪念。 这些尘封的善后往事,不仅深刻诠释了严复作为挚友“重然诺”的责任坚守,还体现了传统士大夫“恤孤念旧”的美德。由此,严复的形象愈发立体鲜明,他不仅是思想界启蒙的先驱者,更是在人情世态中恪守情义、重诺守心的性情之人。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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