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坊乡的书林门
东南网11月25日报道(福建日报记者 刘辉 通讯员 王柳珍 张正松文/图)
建阳的雕版印刷始于五代,盛于两宋,延于元明,衰于清。刻书多集中于永忠里(今麻沙镇)和崇化里(今书坊乡)。刊印之书称作“麻沙本”,又叫“建本”,与“浙本”“蜀本”齐名。建本刻印书籍数量居全国之冠,建阳因有“图书之府”美誉。
一个地方的文化产业能够持续600年辉煌,并绵延近千年,这该是值得深入考究的社会现象了吧?
寻访雕版印刷遗迹
19日,从建阳市区驱车至麻沙,与其他乡镇面貌并无二异。“江西估客建阳来,不载兰花与药材。装点溪山真不俗,麻沙坊里贩书归。”诗中描述的当年书贩往来车水马龙的景象已不复见。唯游酢广场附近之规划馆里,展示着当年的繁华。
从麻沙再往前,行至书坊乡书坊村。一座5米高的门楼独自耸立。这就是书林门,原是集镇东门,书商由此进村,有一条大道直通书市,当时书坊人口逾3万,刻书作坊多达百家。此门由斗砖铺砌而成,正面门额上方镶砌砖刻“书林门”三个大字;背面门额上方镶砌砖刻“邹鲁渊源”四个大字,均为楷书,笔画遒劲浑厚。
历数百年风雨侵蚀,门楼于上世纪50年代倒塌,1985年按旧照在原址修复。离门数百米远,一条青苔密布的鹅卵石铺就的古驿道依旧留存,雨水滴下,淅淅沥沥中似乎在叙述着那段古老的历史。
村旁稻田有积墨池,传说取池中之水印书,可使书籍“纸墨精莹、光彩照人”。按专家分析,积墨池地处洼地,四方作坊印书废水均流于此,年久水色若墨。此为书坊雕版印刷兴盛一时的见证。
书坊村往邵武方向行半个小时,到饶坝村拿坑自然村。一条无名小溪从村中穿过,一公里多长的河面上,曾有13座明朝古桥,石砌单拱,现存8座,是古代书籍出售的交通要道之一。当年书坊乡人口是现在的3倍,如今不少农田深挖下去就是地基,鼎盛之况可以想见。
清代的雕刻印刷版
因文化而兴,因创新而盛
论及建本之兴,学者先从资源说起。建本研究专家方彦寿就提到,建阳地处闽北山区,素有“林海竹乡”之誉,造纸用的毛竹资源十分丰富,雕版用的梨树、酸枣树等取之不尽。次为闽北制茶、制瓷、采矿等手工业的繁华及商贸往来的兴盛,带动当地人流物流的往来。
其实,研究福建文化的学者进入宋代,每每会眼前一亮,就像行人终于穿过黑暗隧道,突然看到远处明媚亮丽的原野,鸟语花香,无处不令人陶醉。其中光芒耀眼处,当属建阳。
入宋八闽第一位状元叶齐本身就是书坊人,理学先驱游酢携洛学回到麻沙;朱熹晚年定居今潭城街道考亭村讲学,考亭学派蔚为壮观。此外,法医学鼻祖宋慈、一代画僧惠崇、宫廷音乐变革家阮逸、诗歌理论家魏庆之和北宋宰相陈升之等均出自建阳。加上周边文化名人如柳永、胡安国、杨亿、严羽、袁枢等,闽北俨然为文化重地。当时书院林立、理学活跃,诗人、学者等争相刻书传播文化艺术,为建阳刻书业推波助澜,成为文化史上的一大盛景。
走在书坊村的鹅卵石古道上,书坊乡党委书记邵建林指着边上一块空地介绍,这是当初朱熹创办同文书院的旧址。
朱熹曾在书坊开设同文书院,既是讲学所在地,也刻书售卖。朱熹的主要作品《四书集注》《四书或问》《太极图说解》等均出自同文书院。书林门上的“邹鲁渊源”四字,于此也找到了归依。
朱熹著作等身,弟子众多。朱熹的这些图书,成为宋末、元初100多年间,流传最广、刻印最频繁的大宗品种。及至明代,“书市在崇化里,比屋皆鬻书籍,天下客商贩者如织,每月以一、六日集。”十日两圩,且专门以书籍为主要交易对象,这样的文化集市景观在中国历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
文化繁荣,推动了建本兴起,然而能够让建阳雕版印刷业兴盛数百年的,是从业者的创新精神。方彦寿说。
宋代刻书有官府刻书、私家刻书、书坊刻书三大系统。坊刻是建阳刻书业的主力军,以盈利为主要目的。书要卖得出去,就得要有区别于他人的独特之处,为此建本有了诸多全国首创。
从版式看,宋建本以前的经史书都是正文与注疏分刻,不便阅读;建本将正文与注疏刻在一起,上下对照方便读者。后来在书页左上角增刻“书耳”,上有篇名或章节作引子便于读者查阅。
建本在全国率先使用插图,尤其在明代通俗读物中大量增加插图。所形成的建本版画在明万历前后达到鼎盛,成为著名的建安派小说版画。元代有人将版画刻印在书籍封面上。带图封面的出现,以醒目的书题、明艳的图画吸引读者,这在出版史上是一个创新,并沿用至今。
宋代麻沙雕刻印刷版
建本衰败之思
“建本作为文化遗产,保存了典籍,使古老的民族文化瑰宝得以流传,同时促进了文化传播,对地方教育的勃兴起到了积极推动作用。”建阳文化名人刘建说。两宋福建进士多达6869人,占这一时期全国进士总数的20%,其中闽北仅建瓯、浦城、建阳三地进士就多达1294人。
宋元时期,麻沙镇书坊两地刻书规模难分轩轾。元朝至正二十三年 (1363年),麻沙书坊毁于兵火,刻书重心向书坊乡转移。崇祯元年 (1628年),麻沙书坊又遭大火,此后元气大伤,每况愈下。书坊乡书坊在明末天启、崇祯年间也开始走向衰弱,全国刻书中心的地位不复存在。明末清初因战火波及,加上清末咸丰七年 (1857年) 遭遇兵火,光绪二十七年 (1901年) 再遭火灾,书坊乡370余家房屋店面毁于一旦,幸存的雕版、书籍被烈火吞噬殆尽,建阳雕版印刷终于退出历史舞台。
表面看,建阳雕版因火灾而日趋衰弱,实际上却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
宋之前书籍大多是手写,随着雕版印刷术的出现,印刷成本大大下降。一般而言,雕版书籍与手抄书籍成本之比其概率约为1∶10。可见,雕版印刷代表着书籍传播的先进生产方式。宋代雕版印刷大量推广,书籍出版业成为了一个新兴的手工业生产部门。
然而宋朝300余年,雕版技术没有真正的革新。即使毕昇发明的泥活字印刷术也只是“昙花一现”,未能大规模推广。技术停滞不前的问题一直持续到近代西方机械化活字印刷术传入中国并迅速促使雕版技术“寿终正寝”。建阳雕版技术在其辉煌时段因未能及时创新而蜕变为了一种落后的出版技术。
而且,清代的建阳,交通相对落后,文化环境与外地相比也没有优势。考亭学派遗留下来的几个书院已成遗址,学人中不再有朱熹、蔡元定这样的鸿儒大家,刻书家中不再有熊大木、余象斗这样的行家里手,雕版印刷的衰败势所必然。
历史尘埃散去,宋代建本,如今成了值得按页购买的珍贵文物。建阳市文体新局长叶晓华说:“前几年,国内未见著录的绝世孤本——南宋麻沙镇南刘仕隆宅刻本《钜宋广韵》五卷,最终以3000余万元的高价拍出。2005年,‘建本雕版印刷’被列入第一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目录。”
在建阳市博物馆,工作人员拿出一块清代的雕版,先用蘸了墨的刷子,在雕版上刷墨,然后把白纸覆在板上,另用一把干的刷子在纸背上轻刷,纸拿下来,一页书就印好了。“雕版印刷术凝聚着中国造纸术、制墨术、雕刻术、摹拓术等几种优秀的传统工艺,抢救和保护这一绝技刻不容缓。”博物馆馆长罗冠群说道。
保护行动已然展开。建阳市将来准备建印刷博物馆、刻书作坊、古法造纸作坊等,保存雕版印刷技艺;书坊乡打算以图书之府、雕版故里为中心,建设书府文化休闲产业园区、拿坑十三拱桥文化体验产业园区,在乡集镇所在地建设雕版印刷仿古一条街、积墨池公园、书林门公园、同文书院等等,让人能够追寻当年的景象。
记者手记
创新与传承
“建本”发展历九百余年风云,与“官刻”依托“国企”不同,它是以民间书坊为主体,通过纯市场化的方式运作,从中可以窥见一个传统文化产业的完整兴衰过程。
宋代建阳的书商们,显然以其精明的商业头脑,看到了雕版印刷这一新技术背后所代表的先进生产力,并成功改变了人们获取知识的方式,进而达到了传统手工业发展的极致。“建阳版本书籍,上自六经,下及训传,行四方者,无远不至”,“书坊之书,犹水行地”,自宋代至明代600多年间,建阳书坊始终保持了全国雕版印刷中心的地位。
依托技术优势保持中心地位,也是需要从业者付出艰辛努力的。
我们看到,建阳书坊创新无数,此不赘言。它还不断迎合读者口味。宋代理学昌明,书商多印学术书,到了明代,世俗化倾向明显,许多书坊老板为了谋利,甚至自己动手编写小说。如最早描写妈祖故事的《天妃济世出生传》,岳飞抗金题材的最早长篇小说《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最早以东周列国故事为题材长篇历史小说《列国志传》等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三国演义》的版本研究,几乎就是建阳刻本的研究。为保护自身利益,书商也不停打击盗版。南宋即盗版盛行,两浙转运司于嘉熙二年(1238年)为祝穆《方舆胜览》专门发布《榜文》并刊印于书中,声明禁止盗印,此为现存中国最早的版权保护文件。
然而,技术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随着近代新印刷技术的普及,雕版印刷不得不走进历史,一个曾经兴旺的产业蜕变为一种亟待保护的传统手艺。当然,探究建阳雕版印刷发展史,也是希望能寻得一种传统手艺的传承办法。
比如,雕版印刷术在闽北绝迹了吗?从现存雕版可以看到,当初工匠们用刀精道、字体隽秀,如今松溪、建瓯的版画艺术,难道不是版画技艺的另一种传承方式,一种适应时代变化的创新吗?其他诸如开发雕版旅游纪念品、展示雕版印刷全过程等等,也是值得考虑的。
在一些传统手艺式微之际,无论如何也先保存其技艺,否则,失去的或许是我们的文化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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